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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李蘭回到家中,在鏡子前仔細看了自己,她也被自己的突然蒼老嚇了一跳。然後她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她覺得自己住進了醫院以後,可能出不來了。她已經洗掉了滿頭的酸臭味,她沒有馬上去醫院,她在家裏又住了幾天。那幾天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桌前,憂心忡忡地看著李光頭,不時歎息著對李光頭說:


  “你以後怎麽辦?”


  李蘭開始料理後事了,她最擔心的就是李光頭,她不知道自己死後兒子會怎麽樣。她總覺得兒子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好的命運,十五歲就在廁所偷看女人屁股了,十八歲以後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些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她擔心這個兒子今後有可能犯罪坐牢。


  李蘭決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兒子的今後安頓好了。她把戶口本抱在胸前,讓李光頭扶著她去了縣裏的民政局。可憐的李蘭覺得自己是地主婆,又是小流氓李光頭的母親,她羞恥地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進民政局的院子,又戰戰兢兢地向人打聽:


  “誰管孤兒的事?”


  李光頭扶著李蘭走進了一個房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報紙。李光頭一眼就認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車把宋凡平的屍體從汽車站拉回他們家中。李光頭記得他叫陶青,高興地指著他說:


  “是你啊,你是陶青。”


  李蘭扯了扯李光頭的衣服,覺得兒子剛才那樣說話太沒有禮貌了,她點頭哈腰地說:


  “您是陶同誌吧?”


  陶青點點頭,放下手裏的報紙時仔細看了看李光頭,好像記起李光頭來了。李蘭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聲音哆嗦著對他說:


  “陶同誌,我有事要問問您。”


  陶青微笑地說:“進來問吧。”


  李蘭不安地低下頭說:“我成分不好。”


  陶青仍然微笑著,他說:“進來吧。”


  說著陶青起身搬了一把椅子過去,讓李蘭坐下。李蘭惶恐地走進了屋子,還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來。陶青指著椅子說:


  “坐下來再說。”


  李蘭遲疑了一會坐了下去,她恭恭敬敬地將戶口本遞給陶青,用手指著李光頭,對他說:


  “他是我兒子,戶口本上有他的名字。”


  陶青翻著戶口本說:“我看見了,你有什麽事?”


  李蘭苦笑了一下,對他說:“我得了尿毒症,我的日子不長了,我死後兒子就沒有親人了,他能不能拿到救濟?”


  陶青吃驚地看著李蘭,又看看李光頭,隨即點點頭說:“能拿到。每月有八元錢,二十斤糧票,油票和布票是每季度發一次,一直拿到他參加工作為止。”


  李蘭又忐忑不安地說:“我成分不好,是地主婆……”


  陶青笑了,把戶口本還給李蘭說:“你的情況我了解,你放心吧,這事由我經辦,你兒子以後找我就行了。”


  李蘭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因為高興,她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紅暈。這時陶青看著李光頭嘿嘿地笑了,他說:

  “原來你就是李光頭,你很有名,還有一個叫什麽?”


  李光頭知道他是在問宋鋼。李光頭正要回答,李蘭不安地站了起來,她知道陶青說李光頭很有名就是指在廁所裏偷看女人屁股的事,她連著說了幾聲謝謝,就要李光頭扶著她走。李光頭扶著李蘭走出了屋子,又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李蘭這才放心地靠在一棵樹上,喘著氣感歎道:


  “這陶同誌真是個好人。”


  這時候李光頭告訴李蘭,宋凡平死在汽車站前,就是這個叫陶青的人把宋凡平的屍體拉回家的。李蘭聽了這話,突然激動得滿臉通紅,她不再要李光頭攙扶了,一個人快步走回了民政局的院子,走進了剛才的房間,她對陶青說:

  “恩人,我給你叩頭啦。”


  李蘭的身體差不多是摔下去似的叩了一個響頭,她把自己的額頭磕破了。接下去她嗚嗚地哭了。陶青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過了一會,是李蘭的哭訴讓他明白了這個女人為什麽給他叩頭。陶青趕緊上前伸出雙手要把她扶起來,李蘭跪著又給他叩了兩個響頭,接下去陶青像是哄孩子似的說了很多好話,才把李蘭扶了起來。陶青攙扶著李蘭一直走到民政局的大門外,分手的時候陶青豎起大拇指,低聲對李蘭說:

  “宋凡平,了不起。”


  李蘭激動得渾身哆嗦,當陶青走回民政局的院子後,李蘭抹著眼淚,對李光頭欣喜地說:


  “聽到了吧,聽到剛才陶同誌說的話了吧……”


  李蘭離開民政局以後,又去了棺材鋪。她額頭滲著血,走幾步歇一歇,每次歇下來的時候,就忍不住要重複一遍陶青說的話:


  “宋凡平,了不起。”


  然後她的手臂向著前方揮動了一下,驕傲地對李光頭說:“劉鎮全城的人心裏都這麽想,隻是他們嘴上不敢這麽說。”


  李光頭攙扶著李蘭走得比烏龜還要慢,走到了棺材鋪,李蘭坐在了門檻上,喘著氣抹了抹額頭上流出的血,笑著對裏麵的人說:

  “我來了。”


  棺材鋪的人都認識李蘭,他們問她:“這次給誰買棺材?”


  李蘭不好意思地說:“給我自己買。


  他們先是一怔,然後笑了起來,他們說:“沒見過活人給自己買棺材的。”


  李蘭也笑了,她說:“是啊,我也沒見過。”


  李蘭伸手指著李光頭繼續說:“兒子還小,不知道該給我買什麽樣的棺材,我先挑選好了,以後他來取就行了。”


  棺材鋪的人全都認識大名鼎鼎的李光頭,他們嘻嘻怪笑地看著站在門口若無其事的李光頭,對李蘭說:


  “你兒子不小啦。”


  李蘭垂下了頭,知道他們為什麽怪笑。李蘭挑選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隻要八元錢。和宋凡平的一樣,也是沒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她雙手抖動著從胸口摸出手帕包著的錢,先付給他們四元,說剩下的四元來取棺材的時候再付清。


  李蘭去民政局解決了李光頭的孤兒救助金,又去棺材鋪給自己訂好了棺材,她心裏的兩塊石頭落地了,應該第二天就去住院治病。可她屈指一算,再過六天就是清明節了,她輕輕搖起了頭,說清明那天她要去鄉下給宋凡平掃墓,等過了清明節再去醫院。


  李蘭拖著沉重的身體,走走歇歇來到了劉鎮的新華書店,在文具櫃台買了一遝白紙,抱在胸前走走歇歇回到家裏,坐在桌前開始製作起了紙元寶和紙銅錢。宋凡平死後的每一個清明節,李蘭都要製作一籃子的紙元寶和紙銅錢,挽在手裏走上很長的路,去鄉下給宋凡平上墳燒紙錢。


  這時的李蘭病得沒有力氣了,做完一個紙元寶就要歇上一會,在給紙銅錢畫線時,給紙元寶寫上“金”、“銀”兩字時,她的手不停地哆嗦。一個下午的活,李蘭做了整整四天。李蘭把完工的紙元寶整齊地放進籃子裏,把白線穿起來的紙銅錢小心地放在紙元寶的上麵,她微笑了一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流下了眼淚,她覺得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給宋凡平上墳掃墓了。


  晚上的時候,李蘭把李光頭叫到床前,仔細看了看兒子,覺得兒子長得一點都不像那個叫劉山峰的人,李蘭欣慰地笑了笑,然後有氣無力地對李光頭說:

  “後天是清明節,我要去鄉下掃墓,我沒有力氣走那麽長的路……”


  “媽,你放心,”李光頭說,“我背著你去。”


  李蘭笑著搖搖頭,她說起了另一個兒子,她說:“你明天去鄉下把宋鋼叫來,你們兄弟兩個輪流背著我去。”


  “不用叫宋鋼來,”李光頭堅定地搖著頭,“我一個人就行。”


  “不行,”李蘭說,“路太長,你一個人背著我太累。”


  “累了我們就找棵大樹,”李光頭揮著手說,“在下麵坐下來歇一會。”


  李蘭還是搖頭說:“你去把宋鋼叫來。”


  “我不去叫宋鋼,”李光頭說,“我自己會想辦法的。”


  李光頭說著打起了哈欠,他要去外麵的屋子睡覺了,他走到了門口時回頭對李蘭說:


  “媽,你放心,我保證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到鄉下去,再把你舒舒服服地弄回城裏來。”


  已經十五歲的李光頭在外屋的床上躺下來,隻用了五分鍾時間,就想出辦法來了,然後他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鼾聲立刻就起來了。


  第二天下午了,李光頭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家門。他先去了醫院,在醫院的走廊上晃來晃去,像個探視病人的家屬,趁著護士辦公室裏沒人的時候,“呼”地躥進去,躥進去以後他就從容不迫了,在一堆空輸液瓶裏麵挑肥揀瘦起來,先把十多個用過的葡萄糖輸液瓶拿出來,挨個舉起來看看,哪個瓶裏剩下的葡萄糖液最多。選中最多一個後,動作迅速地藏進了衣服,又“呼”地躥出了護士辦公室,“呼”地躥出了醫院。


  然後李光頭提著空輸液瓶大搖大擺地走上了街道,不時將輸液瓶舉到眼前晃一晃,看看裏麵剩下的葡萄糖液究竟有多少。李光頭覺得可能有半兩之多,為了獲得準確的答案,他走進了街邊一家醬油店,舉起瓶子向賣醬油的售貨員搖晃起來,谘詢裏麵有多少葡萄糖。賣醬油的售貨員是這方麵的老手了,他接過輸液瓶晃了兩下,就知道裏麵的分量了,說瓶裏的葡萄糖液多於半兩少於一兩。李光頭十分高興,接過瓶子晃動著說:

  “這可是營養啊。”


  李光頭得意洋洋地提著多於半兩少於一兩的葡萄糖,走向了童鐵匠的鋪子。李光頭知道童鐵匠有一輛自己的板車,李光頭打起了童鐵匠板車的主意,想從童鐵匠那裏借出來用一天,把李蘭拉到鄉下去掃墓。李光頭來到了鐵匠鋪,站在門口看著童鐵匠在裏麵揮汗如雨地打鐵,李光頭看了一會後揮揮手,像個前來視察的領導那樣說:

  “歇一會,歇一會。”


  童鐵匠放下手裏的鐵錘,撩起毛巾擦著滿臉的汗水,看著李光頭一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嘴臉走進來,在他童年時搞過男女關係的長凳上舒服地坐下來。童鐵匠說:

  “你這小王八蛋來幹什麽?”


  李光頭嘿嘿笑著說:“我是來要債的。”


  “他媽的,”童鐵匠甩了甩手裏的毛巾,“老子什麽時候欠你這個小王八蛋債啦?”


  李光頭還是嘿嘿笑著,他提醒童鐵匠:“兩個星期前,在澡堂門口,你說過一句話。”


  “什麽話?”童鐵匠想不起來了。


  李光頭得意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說:“你說我李光頭是個人才,你說你這輩子一定要請我吃一碗三鮮麵。”


  童鐵匠想起來了,他把毛巾掛回脖子上,蠻橫地說:“老子是說過這句話,你能怎麽樣?”


  李光頭開始拍馬屁奉承童鐵匠了,他說:“你童鐵匠是什麽人物?你童鐵匠一聲吼,劉鎮也要抖三抖。你童鐵匠說出的話,不會收回吧?”


  “你這個小王八蛋。”


  童鐵匠笑著罵了一聲,李光頭這麽一說,他蠻橫不起來了,他想了想後也得意起來,他說:

  “我是說這輩子請你吃一碗三鮮麵,我這輩子還長著呢,哪天請你吃,我現在還不知道。”


  “回答得好!”


  李光頭豎起大拇指誇獎一聲,然後嘿嘿笑著切入正題了,他說:“這樣吧,我不吃你的三鮮麵,你把板車借我用一天,就算抵消了三鮮麵的債。”


  童鐵匠不知道李光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說:“你借我的板車幹什麽?”


  “唉!”李光頭歎息一聲,告訴童鐵匠:“我媽要去鄉下給我爸掃墓,你知道我媽病了,走不了那麽遠的路,我借你的板車把她拉過去。”


  李光頭說著將手裏的輸液瓶放在了長凳上。童鐵匠指指輸液瓶說:“這瓶子幹什麽?”


  “這是軍用水壺,”李光頭誇張地說,然後他解釋起來,“去鄉下的路太長,太陽又曬著,我媽路上渴了怎麽辦?瓶子裏裝上水,讓我媽路上喝,這瓶子就是軍用水壺啦。”


  童鐵匠“嗨”地叫了一聲,他說:“看不出來,你這個小王八蛋還是個孝子。”


  李光頭謙虛地笑了笑,舉起輸液瓶晃了晃,對童鐵匠說:“這裏麵還有多於半兩少於一兩的葡萄糖營養。”


  童鐵匠豪爽地說:“看在你是孝子的分上,我把板車借給你啦。”


  李光頭連聲說著謝謝,然後拍拍長凳,又向童鐵匠招招手,滿臉神秘地讓童鐵匠坐過來,李光頭說:


  “我不會白借你的板車,我要報答你,這叫善有善報。”


  童鐵匠不明白:“什麽善有善報?”


  李光頭悄聲說:“林紅的屁股……”


  “噢——”童鐵匠恍然大悟了。


  滿臉神秘的童鐵匠坐到了滿臉神秘的李光頭身旁。李光頭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了林紅屁股的秘密,說到最緊張最激動人心的時候,李光頭的嘴巴不動了。童鐵匠等了一會,李光頭嘴巴重新動起來,說的不是林紅的屁股了,說的是趙詩人如何在這關鍵的時候一把將他揪了上去。童鐵匠大失所望,站起來摩拳擦掌,來回走了幾步,忍不住破口大罵了:

  “這王八蛋趙詩人……”


  雖然對林紅的屁股一知半解,童鐵匠對李光頭仍然是滿腔熱情,他把板車借給李光頭的時候,對李光頭說:

  “你以後要用板車了,說一聲,拉走就是。”


  李光頭把醫院偷來的葡萄糖輸液瓶插在衣服口袋裏,拉著童鐵匠的板車來到了餘拔牙麵前,他看中了餘拔牙的藤條躺椅。他要把餘拔牙的藤條躺椅借出來綁在童鐵匠的板車上,讓李蘭舒舒服服地躺著去鄉下。


  李光頭來的時候,餘拔牙正躺在他的藤條椅子裏昏昏欲睡。李光頭把童鐵匠的板車往地上響亮地一放,餘拔牙嚇得渾身一顫,睜開眼睛看到在他麵前的是李光頭和一輛板車,知道這兩個都不是顧客,又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李光頭繼續像個視察的領導那樣走到油布雨傘下麵,雙手背在身後,看看桌子上的鉗子,看看桌子上的牙齒。


  這時候是文革後期了,革命不再是滾滾洪流,革命是涓涓細流了。餘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錯的好牙來表明自己的階級立場,拔錯的好牙擺在桌子上反而影響他的拔牙聲譽。餘拔牙與時俱進地又將好牙們藏起來了,和他的鈔票們藏在一起,餘拔牙心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細流有一天還會變成滾滾洪流,那時候他還得將這些好牙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李光頭盯著桌子看了一會,沒有看到好牙,李光頭敲敲桌子,大聲問躺椅裏閉著眼睛的餘拔牙:

  “好牙呢,那些好牙呢?”


  “什麽好牙?”餘拔牙很不高興地睜開眼睛。


  “就是你拔下的那些好牙,”李光頭指指桌子說,“以前就放在這張桌子上。”


  “放屁,”餘拔牙支起身體憤怒地說,“我餘拔牙從來沒有拔過好牙,我餘拔牙拔出來的全是壞牙。”


  李光頭沒想到餘拔牙如此生氣,立刻賠上笑臉,也像餘拔牙那樣與時俱進了,李光頭拍著自己的腦門說:

  “是,是,你餘拔牙從來沒有拔過好牙,一定是我記錯了。”


  李光頭說著將那把凳子拉到餘拔牙的躺椅前,坐下來開始奉承餘拔牙了,就像剛才奉承童鐵匠那樣,李光頭說:


  “你餘拔牙是方圓百裏第一拔,你餘拔牙就是閉著眼睛拔,拔出來的也一定是壞牙。”


  餘拔牙轉怒為喜了,他點點頭笑著說:“這話說得公道。”


  李光頭覺得時機成熟了,他用話去引導餘拔牙:“你餘拔牙在這裏待上十多二十來年了,劉鎮的姑娘全見過了吧?”


  “別說是姑娘,”餘拔牙得意地說,“劉鎮的老太太我也全見過了,誰家的姑娘出嫁了,誰家的老太太出殯了,我當天就知道。”


  “你說,”李光頭繼續引導餘拔牙,“劉鎮的姑娘裏麵,誰最漂亮?”


  “林紅,”餘拔牙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林紅。”


  “你說,”李光頭嘿嘿笑起來,“劉鎮上上下下這麽多男人裏麵,誰見過林紅的光屁股?”


  “是你,”餘拔牙伸手指著李光頭哈哈大笑起來,“就是你這個小王八蛋。”


  李光頭當仁不讓地點點頭,低下頭悄悄問餘拔牙:“你想不想聽聽林紅的屁股?”


  哈哈大笑的餘拔牙立刻一臉嚴肅起來,從躺椅裏支起身體,對著巷子東張西望了一番,等到近處沒人了,悄聲對李光頭說:

  “說!”


  餘拔牙眼睛閃閃發亮,張開的嘴巴像是在等著天上掉下來餡餅。李光頭的嘴巴這時候老謀深算地閉上了,就像我們劉鎮某些男群眾所說的,這個十五歲的小王八蛋比五十歲的老王八蛋還要精明世故。餘拔牙看到李光頭的嘴巴緊閉,連條縫都沒有了,焦急地催促起來:


  “說呀!”


  李光頭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餘拔牙的藤條躺椅,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把這躺椅借我用一天,我就把林紅屁股的每個毫米都告訴你。”


  餘拔牙一聽要借用他的躺椅,立刻搖頭了:“這不行,沒有了這躺椅,我餘拔牙怎麽給顧客拔牙?”


  李光頭耐心地開導他:“沒有了躺椅,還有凳子,別說是坐著,顧客就是站著,也難不倒你這方圓百裏第一拔。”


  餘拔牙嘿嘿笑了兩聲,他在心裏權衡起了利弊,覺得借出去一天的躺椅,換來美人林紅屁股的秘密,不失為一樁合算的買賣。餘拔牙點頭同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說:


  “一天,隻借你一天。”


  李光頭的嘴巴湊到了餘拔牙的耳邊,抑揚頓挫地說了起來。經過了五十六碗三鮮麵的錘煉,再經過趙詩人和劉作家文學語言的熏陶,李光頭已經把林紅的屁股說得出神入化了,說得比天上仙女的屁股還要引人入勝。餘拔牙聽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風起雲湧。當餘拔牙的臉上出現聽鬼故事的表情時,也就是最激動人心的段落來到時,李光頭的嘴巴突然不動了,他的眼睛看到了餘拔牙的油布雨傘,他心裏打起了油布雨傘的主意。餘拔牙急得叫了起來:


  “說下去呀。”


  李光頭抹了一下嘴巴,指指油布雨傘說:“這把傘也要借我用一天。”


  “你這是得寸進尺,”餘拔牙生氣地說,“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傘,隻剩下這張桌子,我這堂堂拔牙鋪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李光頭晃著腦袋說:“也就是明天沒有毛,後天你就有毛了。”


  餘拔牙好比是讀章回小說,讀到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處,餘拔牙心急如焚,隻好同意把油布雨傘也借給李光頭。李光頭又說了兩句林紅的屁股,接下去餘拔牙聽到的是趙詩人的手了。餘拔牙愣在那裏,半晌沒有反應過來,他滿臉疑惑地說:

  “怎麽回事?林紅好端端的屁股怎麽就成了趙詩人的手了?”


  “我也沒辦法,”李光頭無奈地說,“那個王八蛋趙詩人壞了我的好事,也壞了你的好事。”


  餘拔牙氣糊塗了,他的怒火全衝著趙詩人去了,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姓趙的王八蛋,老子非拔掉他一顆好牙不可。”


  李光頭拉著童鐵匠的板車,車上放著餘拔牙的躺椅和油布雨傘,又去了我們劉鎮百貨公司的倉庫。李光頭在倉庫裏巧言令色,把林紅的屁股秘密又出賣了一次,借出了一堆麻繩。李光頭大功告成了,口裏吹著革命歌曲的旋律,拉著板車在大街上嘎吱嘎吱地凱旋回家了。


  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李蘭已經睡了,想到自己明天要走很長的路去鄉下,李蘭吃過晚飯早早就上床了。自從李光頭在廁所裏偷看女人屁股名揚劉鎮以後,李蘭就管不住這個兒子了,兒子經常深夜回家,李蘭隻能唉聲歎氣。


  李光頭回家時看到屋裏黑著燈,知道母親睡了,他輕輕地放下板車,悄悄地打開屋門,摸到燈繩拉亮電燈,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母親給他留著的晚飯。然後李光頭開始幹活了,借著屋裏的燈光和屋外的月光,李光頭先把躺椅放到板車上,用麻繩將躺椅和板車牢牢固定在一起。躺椅的扶手上有一個插杯子的孔,李光頭打開油布雨傘,將傘把插進孔裏,讓油布雨傘在躺椅上麵張開,李光頭再用麻繩將油布雨傘牢牢固定在躺椅和板車上。


  此刻已是夜過三更,李光頭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又用麻繩將關鍵的地方再加固一道。最後的加固完成後,李光頭雙手背在身後,繞著板車走了兩圈。李光頭嘿嘿笑個不停,他覺得板車、躺椅和油布雨傘三位一體結結實實了,好像胳膊、腿和身體長在一起那樣。李光頭滿意地打著哈欠,走回屋裏睡覺了。李光頭躺下後發現自己睡不著,他擔心屋外的傑作被人偷走,幹脆抱著被子來到了屋外,爬上了童鐵匠的板車,躺在了餘拔牙的躺椅上,李光頭心裏一下子踏實了,眼睛一閉鼾聲就起來了。


  天亮的時候,李蘭起床後看到李光頭的床空著,被子也沒有了,李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她搖搖頭打開屋門後,失聲驚叫起來,她看見了一輛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板車,她的兒子裹著被子就睡在板車上的躺椅裏,上麵張開著一把很大的油布雨傘。


  李蘭的驚叫讓李光頭從睡夢裏醒來了,他看到母親吃驚的表情,揉了揉眼睛爬下了板車,得意萬分地告訴李蘭,板車是童鐵匠的,躺椅和油布雨傘是餘拔牙的,這些捆綁著的麻繩是從百貨公司倉庫借來的。李光頭對李蘭說:


  “媽,這下你就舒服啦!”


  李蘭看著這個混世魔王兒子,心想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哪來這麽大的本事?李蘭覺得自己不認識李光頭了,這個兒子總會隔三差五地弄出些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


  母子兩個吃過早飯以後,李光頭提起熱水瓶,小心翼翼地往葡萄糖輸液瓶裏灌水,一邊灌著水,一邊告訴李蘭:

  “這裏麵有多於半兩少於一兩的葡萄糖營養。”


  然後李光頭體貼地將自己的被子整齊地鋪在躺椅上,他說路上顛簸,身體下麵有被子就不怕顛簸了。李光頭左腳壓住板車的把手,體貼地將李蘭扶上了板車,又體貼地扶著她在躺椅裏躺下來。李蘭手裏抱著紙元寶和紙銅錢的籃子,躺在了板車裏的躺椅上,她看著頭頂上的油布雨傘,知道是為她擋雨遮太陽的。李光頭把含有葡萄糖營養和裝滿了水的輸液瓶遞到李蘭懷裏,說是路上讓她解渴。李蘭接過輸液瓶時眼淚湧了出來。李光頭看到李蘭哭了,吃驚地問:

  “媽,你怎麽啦?”


  “沒怎麽,”李蘭擦擦眼淚,笑著說,“好兒子,我們走吧。”


  這天清晨李蘭坐上了我們劉鎮有史以來最豪華的板車,由李光頭拉著,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招搖過市。劉鎮的群眾目瞪口呆,一個個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組裝起來的板車就是在夢裏也沒有見過。有群眾叫著李光頭的名字,打聽這東西是怎麽弄出來的。


  “這東西?”李光頭得意地回答,“這是我媽的專板車。”


  群眾聽了一頭霧水,問李光頭:“什麽專板車?”


  “專板車都不知道?”李光頭驕傲地說,“毛主席坐的飛機叫專機,毛主席坐的列車叫專列,毛主席坐的汽車叫專車,為什麽?因為別人不能坐。我媽坐的板車叫專板車,為什麽?也是別人不能坐。”


  群眾恍然大悟地笑起來,李蘭也忍不住笑出聲音。李蘭看著兒子拉著她坐的專板車,在大街上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心裏是百感交集,這個兒子曾經和那個叫劉山峰的人一樣帶給她恥辱,現在又像宋凡平那樣讓她感到驕傲了。


  我們劉鎮的女群眾覺得李蘭的專板車更像是花轎,她們咯咯笑個不停,叫著李蘭的名字說:


  “你今天是出嫁吧?”


  “不是的,”李蘭羞紅了臉,“我是去鄉下給我丈夫掃墓。”


  李光頭拉著李蘭的專板車走出了南門,走上了鄉間的泥路。聽到板車輪子的嘎吱聲更加響亮的時候,李蘭知道板車過了那座木橋,板車開始在鄉間的泥路上顛簸了。李蘭呼吸到了鄉間的氣息,清新的春風撲麵而來,李蘭在油布雨傘下支起身體,她看到金黃的油菜花在田野裏一片片地開放,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看到田埂彎彎曲曲,兩旁的青草像是讓田埂鑲上了兩條綠邊;她看到了房屋和樹木在遠處點點滴滴;她看到近處池塘裏的鴨子在浮遊,甚至看到了鴨子在水中的倒影;她看到了麻雀在路旁飛翔……這是李蘭最後一次走在這條泥路上了,在板車的顛簸裏,李蘭看到的春天是如此廣闊和美麗。


  然後李蘭看著前麵賣力拉著板車的兒子,李光頭的身體都躬下去了,他不停地舉手擦一下臉上的汗水,李蘭心疼地叫著兒子的名字,要他放下板車歇一歇,李光頭擺著頭說他不累。李蘭拿起輸液瓶要李光頭停下來喝幾口水,李光頭還是擺著頭說他不渴,他說:

  “這葡萄糖營養水是給你喝的。”


  李蘭這時候知道了她的兒子有多麽好,她欣慰地哭了,欣慰地笑了,她在板車裏嗚咽說:


  “好兒子,求你了,求你歇一歇,求你喝口水。”


  這時候李光頭已經看到站在遠處村口的宋鋼了,還看到了宋鋼的爺爺背靠著樹坐在地上。每年的清明節,宋鋼和他爺爺都會在村口等著他們的來到。宋鋼手搭涼棚,看著遠處過來的這一輛奇怪的板車,他沒有想到這是李光頭拉著李蘭來了。李光頭看到宋鋼以後,躬著的身體抬起來一些,他拉著板車奔跑起來了,李蘭的身體在顛簸的板車裏劇烈搖晃。李光頭大聲喊叫:


  “宋鋼,宋鋼……”


  宋鋼聽到了李光頭的喊叫後,揮舞著手奔跑過來,宋鋼也大聲喊叫起來:

  “李光頭,李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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