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頭不知道宋鋼的父親是怎麽和他母親搞上的,當他知道這個男人名叫宋凡平的時候,他差不多七歲了。


  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李蘭拉著李光頭的手先去了理發店,給他推了一個正宗的光頭,然後拉著他的手來到了電影院對麵的球場邊。這是我們劉鎮唯一有燈光的籃球場,我們都叫它燈光球場。這天晚上,我們劉鎮和另外一個鎮要進行一場籃球比賽,有一千多個男人和女人穿著拖鞋劈裏啪啦地走來,他們層層疊疊地圍住了燈光球場,讓球場看上去像是一個大坑似的,而他們就像是挖出來的泥土一樣堆在四周。男人們抽著煙,女人們吃起了瓜子,附近的樹上爬滿了尖聲叫喊的孩子,後麵的圍牆上站滿了髒話連篇的男人。他們站在圍牆上已經人挨著人了,已經擠得連縫都快沒有了,下麵的人還要往上爬。上麵的人又是踢腿又是甩胳膊,不讓他們上來,下麵的人又是叫罵又是滿嘴的唾沫星子,他們偏要上去。


  李光頭就是在這裏第一次和宋鋼說話,這個比他大一歲的男孩穿著白背心藍短褲,流著鼻涕拉著李蘭的衣角。李蘭摸著宋鋼的頭,摸著宋鋼的臉,摸著宋鋼的小脖子,李蘭對他的喜愛像是想把他吞到肚子裏去。然後李蘭把兩個孩子拉到了一起,她哇哇叫著說了很多話,李光頭和宋鋼一點都聽不清楚,四周是滾滾的人聲,幾個女人吐出來的瓜子殼從他們中間飛過,幾個男人吐出來的煙圈在他們中間繚繞升起。圍牆那邊的人已經打起來了,一棵樹上的樹枝斷了,有兩個孩子掉了下來,李蘭還在對著他們喊叫,這次他們聽清楚了。


  李蘭指著宋鋼對李光頭說:“這是你哥哥,他叫宋鋼。”


  李光頭點著頭對宋鋼叫了一聲:“宋鋼。”


  李蘭又指著李光頭對宋鋼說:“這是你弟弟,他叫李光頭。”


  宋鋼聽到了李光頭的綽號後,看著李光頭亮閃閃的光腦袋咯咯笑個不停,他說:“真滑稽,你叫李光頭。”


  宋鋼笑了沒多久就哇哇哭了起來,一個男人的香煙燙在了他的胳膊上。看到宋鋼閉著眼睛哭的樣子,李光頭也覺得滑稽,他正要笑出來,另一個男人的香煙燙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立刻“哇哇”地哭上了。


  然後籃球比賽開始了。在耀眼的燈光球場上,在像是刮著台風的聲浪裏,宋凡平出足了風頭,他的高個子,他的健壯,他的彈跳,他的技術,讓李蘭的嘴張開以後就再也沒有合上,她把嗓子都喊啞了,她激動得眼睛都紅了。這個宋凡平每次投進一個球以後,都會張開雙臂,像是要飛翔似的從他們麵前跑過去。有一次他竟然在籃下跳起來扣了一個籃,他這輩子隻扣了一次籃,就是這一次;那些團團圍在四周的一千多人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扣籃,也是這一次。當時隆隆的人聲一下子沒了,人們目瞪口呆,人們互相看來看去,仿佛要證實剛才發生的事是不是真的。隨即燈光球場四周的人聲呼嘯而起,當年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大的聲響。


  宋凡平也被自己的扣籃嚇了一跳,他在籃下怔住了,緊接著當他知道自己剛才幹了什麽以後,他睜圓了眼睛,臉色紫紅,向著李蘭他們奔跑過來,他伸出雙臂突然將宋鋼和李光頭高高舉起。他舉著他們兩人跑向了籃板,要不是宋鋼和李光頭嚇得哇哇大哭,這個得意忘形的男人真會把他們扔進籃筐。謝天謝地,他跑到籃下以後突然想起來他們兩個不是籃球,他嘿嘿笑著又跑了回去,把兩個孩子放到地上後,他意猶未盡一把抱起了李蘭。一千多個人看著呢,他竟然把李蘭舉了起來,燈光球場裏的笑聲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大笑、微笑、尖笑、細笑、淫笑、奸笑、傻笑、幹笑、濕笑和皮笑肉不笑,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人多了也是什麽笑聲都有。


  那年月看到一個男人抱住了一個女人,就等於是現在的三級片。宋凡平把李蘭放下後,又張開雙臂跑到比賽裏去了。李蘭主演了三級片以後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接下去隻有一半人在看著比賽,還有一半人興致勃勃地看起了李蘭。他們議論紛紛,他們重新想起了那個在廁所裏偷看女人屁股丟掉了性命的男人,他們指指點點,他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這個女人跟這個男人搞上了。李蘭當時沉浸在她的幸福裏,她眼淚汪汪,嘴唇顫抖,她已經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麽了。


  比賽結束以後,宋凡平脫下被汗水浸透了的背心,李蘭接了過去,這件全是汗臭的背心被她抱在胸前,像是抱了個寶貝。他們兩家四口走進了一家冷飲店,他們坐下來的時候,宋凡平的背心已經弄濕了李蘭胸前的白襯衣,她的兩個乳房隱約可見,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宋凡平要了兩碗冰綠豆、兩瓶冰汽水,李光頭和宋鋼吃起了冰綠豆。宋凡平打開了冰鎮汽水,一瓶推給了李蘭,一瓶自己舉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李蘭沒有喝,她把另一瓶冰鎮汽水推給了宋凡平。宋凡平猶豫了一下,拿起來也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他們兩個人坐在那裏互相看來看去,他們都顧不上自己的孩子了,宋凡平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從李蘭浸濕的胸前掃過,李蘭也把宋凡平光著的上身看了又看,他寬闊的肩膀和發達的肌肉讓李蘭渾身發熱臉蛋通紅。


  李光頭和宋鋼也顧不上他們了,這是兩個孩子第一次在夏天裏吃到冰鎮的東西,在此之前他們吃過的最涼的東西也就是喝一喝井水。現在他們吃的可是從冰櫃裏拿出來的冰綠豆,上麵撒了一層雪花一樣的白糖,他們的手端起了碗,碗上冰涼的感覺已經比喝井水更愜意了,白糖就像融化的積雪一樣在冰綠豆上麵濕了,變黑了,他們的勺子插了進去又舀了出來,一勺子的冰綠豆進入了他們的嘴巴,他們舒服呀,他們高興啊,他們的嘴巴在炎炎夏季迎接了又涼又甜的冰綠豆。他們吃進了第一口以後,他們的嘴巴就像機器發動起來後停不下來了,他們呼呼地吃著,冰涼的綠豆呼呼地進來,把他們的嘴巴凍得呼呼的疼痛,他們的嘴像是燙傷似的張了開來,他們哈哈哈哈地喘著氣,他們又像是牙疼一樣,用他們的手拍著他們的腮幫子。然後他們又呼呼地吃起了冰綠豆,他們把冰綠豆席卷到了嘴巴裏,他們的舌頭在碗裏舔了又舔,把剩下的綠豆汁舔得幹幹淨淨,他們的舌頭還在舔,他們是在舔殘留在碗上的涼爽,他們一直把碗舔得比舌頭還熱,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他們抬起頭來,看著宋凡平和李蘭,看著宋鋼的爹和李光頭的媽,他們說:


  “明天再來吃,好嗎?”


  宋凡平和李蘭同時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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