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死里折騰

  午後陽光灑下微光,環繞庭院的欄杆如同敷了一層燦燦金粉。

  霞硃色的美人靠上,身著白色雲雁細錦衣的女子明眸皓齒,巧笑倩兮。

  多年以後,顧旻始終記得那日的慕榕,是那般純真無辜的沖著他笑,那樣乾淨透明、毫無雜質的美麗容顏,便一點一滴,深深的雋刻在他心上。

  如同飄零的種子終於落地,在一片荒蕪的礫漠生了根,長成絕無僅有的參天大樹。

  無論他躲得多遠,一回頭依舊能望見。

  或許等到花落、風止,人生塵埃落定,這份終將消逝的心意,依舊不得見天日。

  「說吧,找我何事?」顧旻逼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遠方的楓樹林。

  枝頭金黃赤紅的葉子早已墜落,等待整個冬日的沉潛,來年化作春泥。

  慕榕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為了小蕊的事。」

  顧旻心間微動,依舊面無表情,「小蕊的事,與我何干?」

  他能感受到那道瞭然的目光,始終盯著自己,突然有種莫名的煩躁,沒來由的忐忑。

  慕榕微微嘆息,屈膝往後靠坐在欄杆上,哪兒哪兒都疼,但相較之下,眼前這人吃過的苦,讓她的遭遇顯得微不足道。

  「小乞丐,我都知道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注視著一身凜然傲氣的顧旻。

  他面色未改,修長的身形卻像頂著千斤重的壓力,冬日冷冽的風一吹,好像就能把他肩上的重擔壓垮。

  顧旻默然不語。

  良久,才苦澀地開口,「是妳三哥說的?」

  埋藏在心裡那麼久的秘密,如今卻被她輕輕淡淡的一語揭穿,陡然失重,幾乎讓他不能承受。

  慕榕淺淺一笑,神情瀟洒,毫無半分忸怩。

  「三哥什麼都沒說,是我自作主張,想幫小蕊找到家人,卻沒想到,你就是她唯一的親人。」

  清脆的嗓音,字字句句敲擊在顧旻心上。

  那是他最不願回憶的一段過往,生離死別著實太慘烈,如同人間最殘酷的悲劇,在他生命中埋下永遠不能痊癒的傷。

  他曾是一國的皇子,而尚在襁褓中的小蕊,若非經歷過那場禍事,如今也是被捧在手心疼愛的公主。

  那一年,狼煙烽火四起,他的國家被夾在東齊和北月之間,彈丸之地,理所當然成為被侵吞的對象。

  城破的那一日,父王母后都以身殉國,臨死前卻將小蕊交給他,要他堅強的活下去,別想著復仇,只要好好的活下去。

  東齊和北月結成同盟,聯手滅了周遭的小國,大軍往天聖國邊疆進犯,幾個忠心的護衛帶著顧旻和小蕊,混在難民之中逃往天聖國。

  那一年,十二歲的墨王橫空出世,率領將士迎戰兩國聯軍,以寡擊眾,打了幾場震撼世人的勝仗。

  而顧旻從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子,跌落凡塵,最悲慘的是還跟護衛走散了,他懷抱著年幼的妹妹,經歷千辛萬苦,嘗遍了世間炎涼,才來到天聖國的京城。

  他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要活下去已經足夠艱難,根本無力照顧整日啼哭的妹妹。

  無奈之下,顧旻只好將妹妹送到安置孤兒的慈幼局。

  那天夜裡,他抱著小蕊走到城門口,她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還仰頭沖著他笑。

  「哥…哥……」軟軟糯糯的嗓音,又萌又可愛,卻喊得他淚流滿面。

  「對不起,哥哥發誓,一定會來將妳帶回去!」

  父王母后殉國的那天,他沒有哭。但是親手將妹妹放進城牆邊的大木箱,顧旻卻覺得自己是殘忍的劊子手,不僅背棄了對母后的承諾,連自己的心都給遺棄了。

  顧旻轉身就走,小蕊的叫喚聲漸漸成了傷心的哭喊。

  他沒有走遠,一直躲在牆角,看著慈幼局的大娘將小蕊帶走,心裡的傷口血流成河。

  從那天起,他挽起袖子,什麼都干,但過去身為皇子,除了前呼後擁、錦衣玉食,他還能有什麼一技之長?

  每當干粗活攢了點銀子,他就眼巴巴的買些吃食、衣物、小玩意兒,送到慈幼局去給小蕊。

  那個泥面人……

  顧旻永遠記得,小蕊拿到泥面人,嚇得哇哇大哭,卻又捨不得扔掉,握在手心裡當寶貝似的握著。

  他誓言要出人頭地,帶著小蕊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天不從人願就罷了,殘忍的厄運再度降臨。

  一天夜裡,正是秋高物燥的時節,不知哪個人家無意間碰翻了燭火,火勢迅速蔓延開來,波及到鄰近的慈幼局。

  等他聽到幫傭的人家議論紛紛,才知道出大事了。

  顧旻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沒命地跑了幾條街,跪倒在無情的惡火前,完全失去流淚的能力。

  戰火吞噬了他的國家,如今他唯一的妹妹,被他親手送進慈幼局的妹妹,竟又葬身火海。

  上天若是執意要折磨一個人,便會往死里折騰,面對命運的殘忍,他毫無招架之力。

  那天起,他就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鎮日徘徊在燒焦的慈幼局外,祈求上天垂憐,或許有人好心從火場逃出時,救出了小蕊。

  可能那孩子命不該絕,會回來看一眼,她不該被饒恕的哥哥,正用生命在懺悔自己的過錯。

  顧旻的自我懲罰,讓他從一個翩翩少年,淪落成形銷骨立的乞兒。有人好心給他吃的喝的,他便吃便喝,如同喪家的野犬,漫無目的的生活。

  直到遇上慕榕。

  那個粉妝玉琢的女孩,毫不留情的一頓打罵,狠狠地將封鎖在他心上的結痂掀翻開來,顧旻又重新感覺到什麼是恥辱,什麼是痛,什麼是憤恨和不甘。

  他渾身是傷的癱坐在街邊,過去的往事一幕一幕,在心裡飛快的掠過。

  儘管心痛如絞,那股痛楚,卻成為支撐他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不管小蕊是生是死,他便當作她還活著。他要爬上至高的巔峰,找到那個被他親手遺棄的小女孩,用一輩子的時光補償她。

  當晚,一個穿著青布衣衫,面容清癯俊朗的男子找到他,自稱是慕敬。

  慕敬身旁還跟了個跟顧旻年紀相仿的男孩,帶了好些吃食和衣裳,也不嫌臟,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看著顧旻狼吞虎咽,笑嘻嘻地問他願不願意跟他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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