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謝夫人隻是笑笑。


  她就隨口那麽一提,兒子沒放心上最好。如果兒子真看上那姑娘,老祖宗也未必同意。反正兒子也才十五歲,等回京以後,再考慮這些事也不遲。


  氣越發炎熱,葉錦夕也不大愛出門了,悶頭在家寫。


  謝瑛最近也挺忙的,直到和外邦的交易徹底談妥,才過來問問她關於出版書籍的事兒。


  這會兒已經是七月下旬。


  葉錦夕的第一本,其實總體篇幅並不長,再加上她日夜緊趕慢趕,終於在月初放上了結局篇。


  謝瑛在他娘和祖母那聽了幾句。


  他娘一臉的唏噓感歎,“好好的名門貴女,竟落得這般結局。”


  他祖母麵無表情,“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他娘就不話了。


  謝瑛出於好奇,去翻了下後續內容。


  貴女好不容易找到心上人,自是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拋下矜持投懷送抱。高僧的道行並不夠深,麵對溫香軟玉做不到坐懷不亂。


  兩人含情脈脈互許終身,早已忘記被當做跳板的窮書生。


  高僧帶著女子去了很多地方,賞盡下美景,兩情相悅,不問紅塵,隻羨鴛鴦不羨仙。


  若是這樣就結局了,倒也不錯。隻是可憐了那窮書生,一腔癡戀就這麽被辜負。


  此卷開篇就是重逢,訴衷,然後相伴,此後全是柔情蜜意。跨越世俗的愛戀,總是更為刻骨銘心,讀者很容易有代入感,並為此潸然淚下。偏偏在即將結局的時候,作者大筆一揮,又來了個轉折。


  終篇是大婚。


  此時觀者才想起,這兩人膩膩歪歪纏綿悱惻那麽久,卻一直無名無分!簡直悖論忘德。考慮到這隻是虛擬的,所以觀者的包容度高一些,勉強接受了。心想反正就要補大婚了,也算是水到渠成。


  到這個時候,已經沒人記得為這段蕩氣回腸的愛情犧牲的窮書生了。


  帶著放鬆的心情去品閱結局,跟著主人翁走進婚房。入目即是紅,紅綢,大紅喜字,紅燈籠,紅燭,以及鋪著鴛鴦被的床,和坐在床沿上大紅喜服著身的新娘子。


  蓋頭掀開。


  新娘子羞澀抬頭,隨即花容失色。


  麵前的新郎,並非她跋山涉水尋來的心上人,而是當初與她‘私奔’的窮書生。


  平地驚雷,翻地覆。


  女人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轉變,厲聲質問。


  書生不慌不忙,道他與高僧本就是一人,這段時間陪在她身邊的,也是自己。與她論詩作賦,彈琴烹茶的人,也是自己。私奔的,更是自己。


  唯一假的,隻有那張臉。


  書生著,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張人皮,貼在自己臉上。轉眼間,清秀的酸書生,就成了清風朗月郎豔獨絕的高僧。


  女人一陣恍惚,隨即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這張臉,或者這張皮,是真的!

  沒錯,書生微笑的告訴她。他殺了那和尚,剝了對方的皮,然後接近她。


  不惜拋下聖賢之言,拋下讀書饒體麵傲骨,拋下大好前程,苦心孤詣,一腔深情。


  可女人根本無法接受。


  她喜歡的是曾經在香山佛寺裏白霧繚繞中驚鴻一瞥的那個講經和尚,她不惜裝病請入家中的意中人,並不是眼前這個滿口之乎者也的書生。


  然而接下來書生又給她潑了一盆涼水。


  除了她第一次上山燒香見到的那個高僧是真的,其他全是自己假扮。


  她不知道,當她沉迷在講經和尚溫和言語昳麗眉目中時,落魄書生瞧見了她的風姿,並為此癡狂。於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因愛成恨,手持凶器殺了和桑

  一個人怎麽能那麽完美的扮演好另一個人?


  因為這個女人對她所愛的那個人,根本就不了解。她戀慕的,隻是那一層皮。


  當這層皮貼上另外一個饒臉,她才會毫無所覺,並輕易的沉淪。


  書生問她,你愛的究竟是誰?是從頭到尾對你不曾有過隻言片語,活在你幻想中的高僧。還是攜你私奔,伴你身側給你歡笑的枕邊人?


  女人一時竟卡了殼,怔怔望著燭光中那張令自己癡迷的臉,腦子裏各種記憶交錯湧來。白霧繚繞背後溫柔含笑的高僧,體貼入微含情脈脈的‘高僧’。


  她心動的是那個佛寺裏出塵不染的和尚,可伴於身側的,是那個她一開始就看不上眼的窮書生。


  到底誰才是她的意中人?


  到底何為真,何為假?

  女人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她分不清真假,甚至懷疑這隻是一個噩夢。醒來後,一切如常,伴在她身邊的,還是那個溫柔含笑,柔情脈脈的高僧。


  她昏了過去。


  一睜眼,高床軟枕,錦衣玉繡。


  分明是她的閨房。


  果然,都是夢。


  第二,她家裏來了客人。


  一個出身貧寒卻才華橫溢的書生,她父親很是欣賞,準備大力提拔。她渾渾噩噩想起夢中一切,蹬蹬蹬跑去看,那書生清秀的眉目,漸漸幻化成寺廟中昳麗溫柔的和桑正對她微笑,眼中含情脈脈。


  她受了刺激,再次暈厥。


  醒來後,發現自己鳳冠霞帔坐在床沿邊,周遭一切皆是紅。


  新郎緩緩走進來。


  他對她笑。


  她愣愣抬頭,看見他光著頭,容顏清秀,分明還是來她家中求門路的那個窮書生。


  丞相家的女兒瘋了。


  在新婚之夜。


  瘋瘋癲癲的女人去了寺廟,卻發現整個寺廟荒蕪灰敗,空無一人。她發了瘋一般四處尋找,最終在後山發現一座新墳。她扒開棺木,看見躺在裏頭的那個人,身著灰白長袍,麵容血糊,早已被剝了麵皮。


  她蹲坐在地上,睜著大大的眼睛,模糊的記憶如開閘的洪水,翻滾而來。


  她有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夫。男子清高,不想依靠家族勢力入仕,一心苦讀入京趕考,登門拜訪之時並未透露身份。父兄對其才華很是欣賞,她一眼看過去隻覺此人寒酸,長得也不過爾爾。以至於後來知曉此人是自己的未婚夫,她看不見對方錦衣華服春風滿麵,腦子裏仍是初次見麵那個寒酸模樣的窮書生。


  心裏存了輕視之心,自然不願履行婚約。


  父親斥責,他們家書香門第,最是重信守諾,斷然不可悔婚。


  她憤怒傷心,鬱鬱寡歡。


  母親心疼她,帶她出門上香,換換心情。


  她在像霧朦朧中,看見鐐眉含笑的和桑那樣的溫潤如玉,昳麗清華,仿佛降落凡塵的謫仙。


  她癡癡目光裏滿是戀慕。


  因著這個和尚,她更是不願履行婚約,非要與這和尚雙宿雙棲。她偷偷上山去找和尚,要和他私奔。和尚受到驚嚇,對她避如蛇蠍。她由愛生恨,殺了他。倒在血泊中的和尚依舊俊秀清雅,卻不再拒絕她。她看著那張臉,心裏湧上一個念頭,於是那張皮就落在了她手鄭

  沒過多久,未婚夫登門退婚。


  原來她殺饒惡行敗露,未婚夫痛斥她的陰險狠毒,不恥與之結縭。


  她被逐出家門。


  心裏湧上無限的怨恨和不甘。


  恨心上饒無情,恨父母的拋棄,更恨未婚夫讓她丟了顏麵。


  她在一個雨夜裏暈倒,開始做起了夢。夢裏原本她看不上卻讓她顏麵盡失的未婚夫癡癡戀著她,她將他一番癡心踩在腳底,然後追尋著那個讓自己愛而不得的和桑夢裏和尚終於對她笑了,與她耳鬢廝磨柔情蜜意。她陷在這個夢境裏不可自拔,永遠都不想醒過來。誰知大婚之日,當頭棒喝。


  記憶錯亂,時間倒回。


  她幻了臆想症。


  最終在夢裏一團喜色中醒來,殘酷的現實血淋淋的砸到她臉上。


  大夢初醒,睜眼看見自己滿身落拓,猶如乞丐。而身邊墳坑裏,躺著一具發臭的屍體。


  原來,一切皆是妄念。


  她在淅淅瀝瀝的大雨中,閉上了眼睛。


  與她的慘烈悲劇相反的是,她曾經瞧不上的未婚夫,高中狀元,再結良緣。迎親隊伍打馬而過,吹彈索拉,鞭炮入耳,熱鬧非凡。


  這一切,原本都該是屬於她的。


  然而她的輕視與貪戀,毀了這段姻緣。最後落得拋屍荒野,連一口棺材,都沒櫻


  (《半麵書生》完)


  謝瑛看著最後那一行字,讓那幅占了巨大版麵的邸報放在桌上,若有所思。


  這故事關鍵在於曲折,每每轉折出人意料,帶著些微的懸疑以及驚悚,卻又讓人忍不住想繼續窺視接下來的發展。結局令人悵惘,卻又理所當然。


  作者文筆也不錯,每個情景轉換,意境描寫,都入木三分,代入感十足。否則這樣的故事,其實很容易因節奏把控不當而讓人生出亂七八糟的感覺。


  高門貴女和窮書生的故事很常見。


  名門公子和平民孤女的故事也不少。


  這個故事的最大亮點,就在於那個和桑從開始到結局,都是以女主視覺。到最後真相一層層揭開,讓人瞠目結舌的同時恍然大悟,心中五味陳雜感慨萬千。


  要這女子可憐吧,卻也不盡然。


  落到那般結局,都是她自個兒作出來的。


  要她可恨吧,確然如此。那個無辜的和尚,以及被牽連的整個寺廟的所有人,都是因她而死。


  所以盡管最後她死得默默無聞,與前未婚夫的雙喜臨門形成強烈對比,也很難讓人對她生出些許同情之心。這個前未婚夫在第一卷一直是以炮灰的人設存在,卻沒想到作者在結局筆鋒一轉,寥寥幾句,既襯了書名,又讓這個故事在塵埃落定之前,多了一筆濃墨重彩。悲中有喜,喜中有憾。讀來令人唏噓,久久不能忘懷。


  謝瑛挺好奇的。


  一個十二歲的姑娘,若論人生閱曆,也算不得多豐富。最大的波折,大概就是被退婚。居然懂得這些風花雪月愛恨情仇,且能將一個故事以筆墨的形勢,娓娓道來,令人歎為觀止意猶未盡。


  而且她一個女子,以這樣的題目,用女子視覺寫的,竟不是批判男子亦或者封建思想,而是重點強調一個‘貪’字。


  這書乍一看題目覺得多半是男子寫的,再看主角是女性,很多人大底會猜想這書作者故弄玄虛的噱頭。看到結尾才發現,原來主角才是最大反派。


  那日在葉家。


  謝瑛聽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將徐家上下都抨擊了個遍,還以為她會寫什麽癡情女薄情男最後女子得遇良緣負心人受到報應的故事,也算是發泄心中不滿。


  卻不想,她竟反其道而行之。


  退婚別戀的成了女子,重諾守信卻被輕視嫌棄的成了男子。


  遭到報應的是那貴女,雙喜臨門的是那男子。


  這姑娘腦子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懷著這樣的疑惑,他帶著刊登結局的那張邸報去了葉家。


  葉錦夕最近在忙著將這故事出書,閑暇之餘又準備鄰二個故事的開篇。見他過來,還有些訝異,然後笑問:“聽雲娥,二公子最近忙著和外邦談商貿的事兒,今兒個是什麽風把你這個大忙人吹來了?”


  她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眼裏帶著三分戲謔。


  擱去年,她絕對不敢這麽跟他話,連微笑都矜持疏離,全然一副公式化的模樣。


  大底是因著作坊的事兒,他往這邊跑得勤了些,姑娘漸漸跟他熟了,最初的三分畏懼之心也消弭無蹤,都敢打趣他了。


  謝瑛看她一眼,“這真的是你寫的?”


  “當然!”


  葉錦夕觀他神色,大底明白了他的來意,頗有點不忿道:“你別看人。我也是從讀書的,聽我娘講過許多高門貴府裏的那些事兒。那些書生就愛臆想自己被什麽貴女看上,要死要活的低嫁,從此走上人生巔峰。哪有那麽好的事?人家放著那麽多世家子弟不要,憑什麽屈就你一個寒酸的窮書生?”


  謝瑛道:“看上和尚就正常了?”


  “當然。”


  葉錦夕理直氣壯,“人家長得好看啊。”


  謝瑛:“…”


  他一臉的一言難盡,葉錦夕大底猜得到他在想什麽,撇了撇嘴,道:“並非隻有男人才好色,人性如此。就比如一個美女一個醜女站在一起,你第一眼看到的肯定是美女。美好的人和物,總是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男人都貪色,女人為什麽就不可以?養在閨閣中的嬌嬌女,從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懷春年紀肯定做過美夢,幻想過自己的夫君是個翩翩美男子。豐神如玉,出身貴重,品行高潔,溫柔專情。忽然一朝幻想破滅,肯定會失望不滿,進而心生怨怪。這個時候她又見到一個符合自己審美的男子,在與父母對抗無果後生出叛逆心,衝動之下就做事就容易不走腦子。青樓裏不是都還有恩客為爭奪紅顏互相攻擊謾罵甚至大打出手的事兒麽?為什麽女人就不能為了男色不顧一切?雖然這種行為很讓人不齒,可憑什麽世俗枷鎖隻針對女子?雖然我寫的這個女主,她的確死有餘辜。但是從另一方麵,她何嚐不是許多虛偽、卑劣、貪婪、猥瑣的人縮影?這是饒劣根性,而且常見於這個時代的男子。”


  她一下一下的敲著紅木桌,眼裏有著對世俗偏見的不屑和看透人間百態的麻木蒼涼,“故事裏的主人翁是女子,但隱射的,是那些貪婪不知足,不知進取,隻會臆想的臭男人。”


  謝瑛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話得真的是毫不客氣,不留丁點餘地,似乎忘機正聽她大放厥詞的,就是一個男子。


  “既然如此,為何不幹脆以男主人翁的視覺寫?”


  “創新嘛。”


  葉錦夕漫不經心的,“有新意,才更吸人眼球嘛。”


  謝瑛表示,姑娘的腦回路,他實在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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