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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無言

  洪州城西南區域,住著洪州超過半數的百姓,這裏擁擠且貧弊,這裏是洪州的平民區。


  同到處都是酒肆青樓的東城不同,在這裏,隨處可見的隻不過是堆積的生活垃圾,是汙水橫流的漕道,還有不時喝的酩酊大醉的漢子在隨地小解。


  同在一片陽光下,但西城和東城卻仿佛兩個世界一般。


  駱永勝的老嶽父溫雲亭就住在這個區域,這位老學究今日有一場飯局,就在家門口街角的狗肉鋪子和自己打小長起來的老鄰居、老朋友一道。


  老哥倆喝的很開心,但到了這個歲數,聊天總是會不自然的聊起孩子。


  “比不上溫兄您啊,兩個兒子都做了秀才,好生爭氣,姑娘要找了一個好姑爺,真真讓人羨慕的狠呐。”


  老友姓顧,與溫雲亭一般都是四十來歲,但看起來卻顯得年近六旬一般,滿臉的褶皺也是幹幹巴巴,歲月在其臉上留下的痕跡過於重了一些。


  生活的操勞讓他的肩頭一高一低,背也是駝著的。


  老顧比不上溫雲亭,後者雖說隻是個不入流的文學,但到底也是朝廷的官,月月有這朝廷俸祿可以吃,家裏兩個兒子也是秀才,父子三人都能有免稅的特權,生存的壓力自然是不大。


  可憐老顧城外無田,幾十年來都靠著在城裏給人打短工,東家殺豬、西家蓋房,時間就這麽蹉跎著過到今日。


  看到老顧的失落,溫雲亭雖滿腹詩書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因為比起孩子來,他的兩個兒子確實要比老顧家裏那個爭氣的多。


  老顧的兒子名叫有誌,這個名字還是當年溫雲亭幫著起的,盼著孩子大了能有誌氣,有抱負,結果卻是事與願違,別說什麽誌氣抱負了,孩子竟然成了洪州城裏的青皮流氓,整日遊手好閑,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如果不是幾次犯的都是些鄰裏間的小事,大家夥照顧友鄰之間的感情,早就報官了。


  民不舉官不究,這才讓小混蛋到現在逍遙法外,也因此變得不知悔改、變本加厲。


  要拿這顧有誌跟自家兩個兒子比,即使老顧是溫雲亭多年的老朋友,後者心裏麵也是頗多看不起。


  君子不說假話,溫雲亭沒法昧著良心同老顧說什麽你家小子也不錯,好好培養大有前途之類的虛偽客套,隻能陪著老顧喝酒,把這個話題試圖揭過去。


  他倒是想揭,可老顧還把著。


  “前幾天,我家那個小混蛋又不知道抽的哪門子瘋,說報名了一個什麽成功學的班,就是你家姑爺搞出來的那個。


  走前恬不知恥跟我說,他學了之後,就能取得如你家姑爺那般的成功,真是唉,眼高於頂,一點都不踏實。”


  說起駱永勝,溫雲亭的臉色有些變幻。


  按說自家姑爺眼下也身兼著官府的差事,論及職權來比溫雲亭這麽個區區的文學不知道高到哪裏去,又是洪州首富,走到哪裏去說都人前有麵,但溫雲亭卻總是心裏膈應。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膈應什麽,總之一見麵,不,哪怕隻是聽到駱永勝的名字,他的一顆老心髒就莫名的不得勁,甚至有些慌。


  弟兄兩人又喝了一陣,老顧便有些醉了,溫雲亭便喚過小二結賬,陪著搖搖晃晃的老顧回家。


  到了老顧家門外一敲門,來開門的恰正是老顧的兒子顧有誌。


  “小兔崽子,你今晚還知道來家啊。”


  見到自己兒子,一身酒氣的老顧張口就罵:“還有,見到你溫伯伯怎得不見禮,啞巴了不成。”


  熟料顧有誌瞥了一眼溫雲亭,嘀咕了一句:“一個區區的文學,整天弄得好像多大官似的。”


  聲音不大,但在這安靜的晚上,足夠傳進兩人耳朵眼裏了,當時就把老顧惹惱,抬手就要打,結果顧有誌早早就扭頭回了屋,沒給老顧發揮的機會。


  “這小混蛋,溫兄,我替他給你賠個不是。”


  “沒事沒事,孩子嘛少不更事。”


  心裏憋火的溫雲亭卻也不好在自家老弟兄麵前發落,隻能囑咐老顧抓緊回家休息,自己將門帶上,頂著明月,心事忡忡的往家走。


  身背後隔著門牆,也聽到了老顧家裏一通吵罵之聲。


  那是老顧的聲音。


  “你個小混賬,不僅不成材,眼下看來卻是連人都不成了。”


  “不是混賬就是兔崽子,你這個當爹的除了會罵我,難不成就不會別的了嗎。”


  “我罵你難道不該嗎。”


  老顧氣的三屍神跳,一拍桌子,抬手指著溫雲亭家的方向:“你看看你溫伯伯家裏的兩個兒子,人家個個都考了秀才,你要是能考上秀才,你是我爹!”


  “秀才?”


  顧有誌嗤的一聲,滿是不屑。


  “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從小到大全靠著吃家裏、喝家裏,現在都二十五六了吧,天天幹什麽了?除了窩在家裏看書,說句難聽點的話,離了他爹,兄弟倆早都餓死了,還他娘不如我呢。


  你說我這個當兒子的是廢物,起碼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就沒從家裏拿過錢吧,吃喝都是我自己在外麵掙來的吧。”


  “你那叫掙嗎?”老顧瞪眼:“你那是偷雞摸狗,是給人打打殺殺,那種錢你也不嫌髒,我呸。”


  顧有誌氣急:“起碼我沒指著你,從小到大,你天天在我麵前念叨人家的孩子,怎麽怎麽好,怎麽怎麽優秀,說什麽望子成龍,那你是龍嗎?我望父成龍了嗎?

  你自己一輩子窩囊倒氣的,你給我帶來什麽了嗎?天天在家罵我是個廢物,你但凡出息點,我都不求你是個員外,是個地主,哪怕你跟那姓溫的一樣,月月有口固定的飯吃,我至於打小就跑出去給人幹那些苦累差事嗎!”


  “你……你這個.……”


  “我我我什麽?”


  顧有誌也是說歡了,一吐自己心中幾十年的積忿:“別整天就靠著數落我的不是來襯托你自己多好,你要是真好至於活到現在還這麽窩囊嗎,今晚上跟那姓溫的吃飯又是人家花錢吧,你也不嫌丟人,老哥們倆,次次都是人掏錢結賬,因為你窮啊。


  你覺得你跟我說的話很有道理嗎?你要是這麽懂道理,怎麽到現在這歲數還這麽的貧困潦倒,說明你懂的所謂道理都是狗屁道理!

  別的我不提,你現在能拿出十貫錢嗎?能嗎?你連一貫錢你都拿不出來,你天天還在這教我這道理、那道理,我告訴你,就你跟我說的那些個道理就是最底層、最垃圾和最胡扯的道理,我要是聽你的,二十年後我就成了另一個你!


  由著你喊你一聲爹,不由著你,我呸!”


  顧有誌扭頭啐了一口,當下甚至懶得再看已經氣迷心的老顧,抬起腿就往外走。


  這個家,他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砰”的一聲摔門聲響起,驚醒了老顧。


  這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然抱頭痛哭起來。


  這一晚,一個人影出現在了駱永勝的府宅門前,直挺挺的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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