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山蹇

  “嗯?”屬於成年男性的聲線低而磁性,此刻柳夢寒吐息都蘊著暖意,連帶這輕輕一個音節,都如千年佳釀般綿稠而甘厚。“師弟若喜歡,往後都可這般喚我。”


  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方輕鴻全副心神都用在觀察他麵部表情上,不肯錯過任何微小的變化,聞言還不甘心地追加一句:“你是不是忘記……呃,再想想看,該叫我什麽?”


  直呼其名是後來兩人私底下的約定,當時柳少宮主剛同他定了合籍大典的時間,便說要改稱謂,否則合籍後仍以師姐弟相稱,未免過於生疏。


  猶記得當時他第一次喊柳夢涵閨名,磕磕巴巴半天,還不好意思地先臉紅了,而對方則立在一樹梨花下,靜靜望著他笑。


  歲月亦如靜止般。


  柳少宮主修養極好,並未因他的生澀而戲弄取樂,隻在他語畢後,翕動著長長的睫羽,低回婉轉地叫了聲:“輕鴻。”


  “師弟何出此言?”對麵人眼含迷惑,垂眸沉吟片刻,提議道:“師弟若嫌生疏,不若日後我也喚你輕鴻,如何?”


  方輕鴻如夢方醒,暗道:看來不是重生。心念轉動間,說不出是長籲口氣,還是別的什麽。緊繃的身體隨之鬆懈,他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柳夢寒的言辭背後,究竟意味著什麽。


  於是時隔倆月,方輕鴻再次裂開了。


  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

  他的未婚妻無論變成什麽樣,都會對他……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方輕鴻默默垂淚,可這輩子柳夢寒跟他攏共也沒見幾回吧?話都沒說多少,相處更客套到不能再客套,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才暫時躲開師尊,還沒想好回去怎麽麵對人家呢,就又來一個……要不要排得這麽緊啊?!

  “這——”


  方輕鴻內心寫滿了拒絕,偏偏話又是他起的頭,人家也隻是順著自己往下接,甚至還為照顧他的感受,才提出要拉近距離。如果現在出爾反爾,柳師兄一番好意被拒絕,處境豈不更尷尬?


  所以這個苦果,隻能他自己吞。


  他撐起嘴角,用哭一樣的語調說:“師兄喜歡就好。”


  柳夢寒含蓄微笑:“是你喜歡就好。”


  方輕鴻:……


  嚶。


  幸好柳夢寒不是咄咄逼人之輩,沒有再進一步試探他的反應,而選擇轉移話題,問他用的什麽辦法,竟能將趙子嶽和嚴真卿的神識攝住。以築基之身,讓一個金丹大圓滿、一個凝脈後期著了道,實在過於聳人聽聞。


  方輕鴻自然無法如實吐露,要他現在說了,又該怎麽解釋自己如何得到的九字真言?他前世親眼見證過上修界諸派為爭奪這門秘法,打得血流漂杵死傷無數,一旦有消息傳出,浣花劍宗恐無寧日。


  因而在他成長起來前,絕不能讓秘法出世。


  方輕鴻在心裏說了句抱歉,對柳夢寒扯謊道:“我哪有這本事啊,全仰仗宗主給的法寶。”


  倒也說得過去,分神真君的法寶用來對付這麽兩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柳夢寒體貼地沒再尋根究底,幫著他把嚴真卿藏在丹田內的東西取出,挑挑揀揀出幾件魔器,兩人又探討了會兒功用,臨末方輕鴻問:“師兄怎不問我要如何處置他們?”


  柳夢寒反應十分平靜:“你既不殺他們,就還有別的想法,而從剛剛到現在,師弟每件事都做得有條不紊,想來心中已有決斷,我聽著便是。”


  方輕鴻點點頭,目光流轉過兩具空殼:“如今敵暗我明,誰都不清楚他們到底還在昆侖布置了多少棋子,所以我想引蛇出洞。既然他們想來秘境,我們就發發慈悲,如其所願。”說到後來,他狡黠地朝柳夢寒眨眼。


  後者跟著莞爾一笑:“其實宮主也有此意,隻是當時沒有這樣的地利供我們選擇,現在算心想事成了。”


  我們?

  方輕鴻心念轉動,看來昆侖宮早有防備。這樣也好,他一個人能做的到底有限。


  柳夢寒:“不過這細節處,還需我們再斟酌商量。”


  “不必了,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去個地方。”方輕鴻望向洞口,視線刺破漆黑長夜,擲地有聲道:“師兄隻管聽我的,保證他們有進無出。”


  他打了個響指,原本軟綿綿靠著石壁的兩具身體在收到指令後,立即站起,接過方輕鴻遞回來的羅盤和一些器物,就呆呆往洞口走。不多時,便兵分兩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趙子嶽已經廢了,開啟通道的重任就落在嚴真卿身上。方輕鴻有心送魔修份大禮,他在嚴真卿識海內留下的暗示,就是讓他把通道的末端定位在巨蛟的天生湖。


  希望魔修們會喜歡巨蛟的這份“熱情”。


  接下來,他和柳夢寒要趁此地妖王被趙子嶽引走的間隙,逃離它的勢力範圍。


  紫霞仙人有心滅殺所有擅闖者,因而下手毫不留情,但在光陰經年累月的腐蝕下,原本十死無生的殺局,早因部分陣圖失去作用,而給後來者留下了一線生機。


  方輕鴻沒有走過密林和天生湖這條路,他是在沙漠躲避妖王和毒蟲大軍的追殺時,一腳踏空踩進了什麽傳送陣,被送到孤鶩山的。而前世告訴他這條路,且有驚無險通過的,正是柳夢涵。


  修士都知曉氣運的存在,每個人自降生起,都會被天道的氣機影響,而成大事者,注定受天道偏愛。方輕鴻同樣不例外,他很清楚氣運對修士的影響遠超凡人,既然柳少宮主能過一次,就能在氣運加持下,過第二次。


  現在東風俱備,就差……


  他抬頭瞧了瞧夜空,天際烏雲遮蔽,無星無月,暗淡極了。


  方輕鴻遺憾地聳聳肩,觀不了天象,那就用其它辦法。從須彌戒中取出幾枚銅錢——這幾枚銅錢皆由玄武背甲打磨而成,通體烏沉,上刻細密繁複的紋路。他屈膝蹲下,隨手往半空一拋,圓滾滾的銅幣落下後悄無聲息,靜靜鋪在塵土裏。


  指尖升起一點火光,方輕鴻撥開看了下,忍不住挑眉。


  第三十九卦,水山蹇。


  卦象為上坎下艮,主位艮弱於客位坎。前路險阻重重,需主位伺機而動,時刻注意環境——既客位的變化,方能不錯過那一線生機。總而言之,是要他加強和秘境聯結的卦辭。


  蹇,跛足,不良於行,須趨吉避凶、及時止損……可眼下走不走,又豈是他們這兩個“跛足”能決定的,隻能因地製宜了。


  方輕鴻拾起一枚銅幣細細觀摩。陽爻,不利東北,利西南。


  收起卜卦用的道具,少年劍修甩甩馬尾,神采奕奕地道:“西南坤地見吉,師兄,我們走地門。”


  不同於沈柯對“旁門左道”的不屑一顧,柳夢寒是昆侖宮引以為傲的傑作,道術禦器煉丹陣法無一不精,在方輕鴻說完後,不消片刻便厘清關鍵。兩人都不是拖泥帶水之輩,立即循著卦辭給出的生路急急而奔。


  行進間不敢分得太開,恐被陣法編織的幻境引散,柳夢寒就用捆仙繩兩端,分別栓係住自己和方輕鴻的手腕。猶如一條繩上的螞蚱。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他們心跳如雷,不可知的未來讓人在為自己的命運而緊張時,又生出股同生共死的慨然來。


  闖入地門後,方輕鴻丟出幾塊靈石,布下個小型的降神陣法,把自己的一縷神識寄生於此,從而和此地的靈脈運轉構成聯結。他每走到一處都要依樣畫葫蘆地布陣,在領著人屢屢化險為夷,繞過幾處絕地後,柳夢寒出聲道:“師弟,恕我冒昧,其實師兄來時便想問了,浣花劍宗的劍訣獨步五域,劍宗門人也一心向劍,而師弟卻對陣法祝著之術了解甚深,可是另有機緣?”


  陣法修習至化境,可改天換地、蒙蔽天機,同樣能成為飛升成仙,但要想達到這樣的高度,就必須了解什麽是仙家手段,個中妙法非仙典無以為繼。


  方輕鴻哈哈幹笑兩聲,心說總不能告訴你,我這套經驗總結還是脫胎自昆侖宮的鎮派絕學《太古通典》,和太微垣護得跟眼珠子一樣的《伏羲陣圖》吧。


  紫霞仙人為煉化太初劍,簡直煞費苦心。他硬生生挖來九條極品靈脈、和七十二條上等靈脈,取九之極的聚靈格局,再佐以山環水抱的上等地勢,才打造出這座窮盡小世界之力的煉化爐,隻為讓太初認主。


  若非危機重重,修士若能在此打坐修行一日,足可比擬外界五日。


  一路上兩人不敢有片刻逗留,通靈陣的維持極耗精力,更何況真仙布下的陣法又豈容人掉以輕心?方輕鴻真元有限、內傷未愈,兩廂加持下很快就支撐不住了,柳夢寒到底高出他兩個大境界,所擁有的真元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在穩定住傷勢後,就和他交換著主持陣法,辨別方位。


  如此堅持兩日,身上雖增添數道新傷,看上去形容狼狽,好歹沒危及性命,直到第三日,兩人才終於栽了個跟頭。


  彼時方輕鴻剛找出條活路,豈料這次的生門竟開在瀑布上空,猝不及防下,力竭神枯的他竟直挺挺跌落!眼看就要活活摔死,被匆匆趕至的柳夢寒抱進懷中。後者同樣不過強提口氣,落地時由於力的慣性單膝跪倒在地,青年不由悶哼一聲,整個膝蓋都陷進了泥地裏。即便如此,他也沒鬆手,穩穩當當地抱著人,承受對方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重力。


  方輕鴻驚魂未定,須臾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竟被前未婚妻,以抱女人的姿勢抱在懷裏!頓時手腳僵硬,恨不得鑽進地縫裏。


  “師、師兄,你沒事吧?”他沒力氣,即便有也不敢用力推,大家都是強弩之末,隻能盼望向來善解人意的柳夢寒,能懂他此刻的尷尬。


  可偏偏柳夢寒像失了往日解語花的可貴品質,完全讀不懂他渾身上下透露出的拒絕,神情關切地問:“師弟呢?可有哪裏不適?”言罷還上手檢查,指腹沿著骨骼經絡遊走。


  “不用不用!我沒事,師兄先放開我。”


  “為防萬一,還是看看再做計較。”


  “真的不用……”


  這時,沈柯自瀑布後的岩洞內走出,看清水潭邊糾纏的兩人後,不由眯了眯眼,語氣危險:“我還當是誰……你們在幹什麽?”


  水山蹇,利西南,利見大人,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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