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三生
昆侖宮依照地位實力,為前來參加大比的修士劃分居所,大中小門派分別什麽規格皆有嚴格規定,不存偏頗之意。而散修則以境界論,築基凝脈金丹,同境界者共處一個院落。
而四大魁首門派,自然被安排在了風光最好、靈氣濃鬱的地方。昆侖宮坐擁整條仙脈,最不缺的就是地,豪氣幹雲地給他們每個宗門都劃出一整片宮殿群,供他們自由活動。
天麓寺的佛修已經來了,正圍成幾圈,在院內誦經坐禪。方輕鴻張望了眼便收回視線,不欲過多打擾。
四大宗門的住處緊密相連,浣花劍宗對門是天麓寺,左邊是太微垣,方輕鴻朝右邊還空著的宮殿群掃了掃:“合歡宗還沒到?”
沈柯撇嘴:“他們向來拖拖拉拉,哪回大比不是最後到?一群靠雙修起家的外道,還當自己是壓軸呢。”
柳夢寒:“距離大比開始還有三日,合歡宗曆來表現出色,想必此次也不會缺席。”
沈柯:“嘁,你可真會給他們找麵子,這幫妖人哪回不攪得大比雞飛狗跳,讓一幫廢物為了他們爭風吃醋,的確表現挺出色。”
方輕鴻聽不下去了:“沈師弟不是我說你,三千大道,可沒有高低對錯之分,這男歡……男愛,也是依循天道自然,你不修不要緊,也不能看不起別人嘛。”
沈柯自鼻孔裏溢出一聲輕哼:“你是我誰啊,也敢來教訓我?修者修己身,用自己的道開山辟地、逆天改命,靠別人算什麽本事,更何況還是這種不入流的。”話至末尾,麵上的鄙夷毫不掩飾。
不是,天地交泰陰陽交融怎麽就不入流了?
方輕鴻抽了抽嘴角:“可以,不錯,請繼續保持,務必做到初心不改。”
沈柯突然想到什麽,眯起眼睛斜斜睨來,一臉我懂了的表情:“怎麽,合歡宗有你相好,讓你這麽著急慌忙的相護?”
方輕鴻現在最聽不得這些桃色聯想,聞聲不過腦地蹦出句:“你懂什麽,這是無產階級的大聯合。”
沈柯:?
柳夢寒:?
方輕鴻:……??!
別說沈柯、柳夢寒聽不懂,連他這個說的人都發懵,怎麽回事?他被控製了嗎?
那瞬間腦內自動閃現的話,和他平常識海內浮光掠影的片段似乎同出一脈,至少,他曾看到過一個穿著奇怪的人,在嘴中念念有詞。
那人看著挺年輕,身體卻像被掏空般孱弱,長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發梢下的半張臉膚色青白,一副很久沒曬過太陽的模樣。
那人露著胳膊和大腿,癱在一張同樣很奇怪的座椅上,簡直斯文掃地,不堪入目。
方輕鴻:“哈、哈哈,今日天色不錯,適宜出行賞遊,不如我們就此別過,各自活動。”
柳夢寒將太微垣一行送至宮殿大門口,就退出來,和方輕鴻一起進了浣花劍宗的住地。
方輕鴻心頭一跳,“柳師兄還有事?”
柳夢寒眨眨眼,烏黑的瞳仁清澈無辜:“師弟方才說今日適宜出遊,我猜你想四周逛逛,隻是師弟初來昆侖,此地於你而言過於陌生,就想略盡地主之誼——師兄我沒理解錯吧?”
方輕鴻腳趾抓地,尷尬又羞恥。道一讓他杯弓影蛇,以至於現在看這幾條井繩,都一驚一乍的。幸好幸好,沈柯變成男的以後雖然脾氣一樣臭,但好歹同為男人,他應對起來不至於太過捉襟見肘。柳夢寒也如自己想的那樣,是位端方君子。
方輕鴻苦中作樂的想,也好,他本身就要借此機會,在昆侖宮探尋一番的。
但也不能就他們兩人去,否則目標就他一個,柳夢寒隻會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得多些人來幫忙轉移視線……
方輕鴻回頭喊:“你們誰要去逛逛啊?”
哪料師兄弟們個個不爭氣,齊齊搖頭表示隻想窩在房內修行。出門是不可能出門的,這裏靈氣又好又充足,他們超喜歡的。
方輕鴻:……瞧你們那點出息!
何田田舉起手:“我想——”
話未說完,就被人七手八腳的捂住嘴按了回去。一位仁兄抬頭,十分善解人意地衝方輕鴻笑笑:“不,他不想。”
方輕鴻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他們的“良苦用心”,內心頓有十萬隻仙鶴撲閃著翅膀,在那嘎嘎亂叫。
……我還真小看你們了,這是想得太美還是野心太大啊?!
方輕鴻抹了把臉,趁柳夢寒還沒反應過來,拉上人往外走:“來來來,師弟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知道,柳師兄要帶我去哪兒了。”
最後半句,被他說得字字泣血。
柳夢寒沒帶他往昆侖山深處去,想來這也是賓客最多能探訪的邊界了。方輕鴻邊和人聊天,邊細細感應腳下綿延數百裏,將大片山脈籠罩在內的護山大陣。和他幾次來昆侖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這裏的一草一木,瓊樓玉宇,每塊琉璃瓦都和前世分毫不差。
兩人禦劍飛行了陣,落到山澗旁,沿著清澈的河流慢慢走。
“靈虛子長老應該有介紹過,這裏是天水河,它的上遊在昆侖山脈深處,傳說洪荒妖族前來覲見西王母時,會先在此地接受洗禮,而後一路朝拜至瑤池。”柳夢寒娓娓道來,他的聲音很好聽,不是很沉,如柔和流動的靜河,似水低柔。
方輕鴻回神,覺得耳朵有些癢:“所以天水河的上遊就是瑤池,西王母真正的棲居地?”
柳夢寒頷首:“不錯。”
前頭都是鋪墊,方輕鴻有意挑起話頭:“那……”
柳夢寒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思所想,從善如流地接下去:“瑤池禁地已為先祖封印,曆代隻有宗主才能逆水而上,前往拜謁。”
方輕鴻歎息:“昨日種種昨日非。”
“是。大道之下,連天人亦不能幸免。”柳夢寒話鋒一轉:“不說這些了,這天水河除瑤池傳說外,也有其它妙處,我帶方師弟前去瞧瞧。”
柳夢寒在回避話題,看來暫時沒戲。方輕鴻心念電轉,半開玩笑地給雙方找台階下:“還好是我,要換作沈柯,依他那脾氣恐怕是不能善了。”
說著他又模仿沈柯的表情,神氣活現道:“你宗門的規矩,又與我何幹?今日我說要看,就一定要看到,誰來勸都沒用!”
澗水湍急,碰撞在裸露的岩石上,激起層層水花。
柳夢寒側過臉,靜靜看完他惟妙惟肖的表演,問:“你們很熟悉?”
方輕鴻一臉敬謝不敏:“不,也就比柳師兄多認識了那麽半個時辰而已。你看,他這人張揚慣了,根本不懂掩飾,就很好猜嘛。”
他心裏嘀咕,史上最最難搞的另有其人。還好還好,那個第一難纏的修到元嬰了,不會來參加此次大比。
柳夢寒側臉線條柔和,日光垂落,以細膩的筆觸勾勒他的眉眼五官,襯得這張臉愈發溫潤俊秀。
這人就是有那種無論自身是男是女,都教人心腸硬不起來的能力。
午後靜謐的時光,鬱鬱蔥蔥的河穀,芝蘭玉樹的青年。
方輕鴻偏開臉,避過柳夢寒的視線,佯作興致高昂:“柳師兄說的地方,可在前邊?”他隨手一指,“那裏的靈氣最是濃鬱。”
柳夢寒收攏折扇,在手心輕敲了敲,“方師弟果然敏銳,走吧,已經不遠了。”
兩人逆著河流行了盞茶功夫,一座破落的古殿便映入方輕鴻眼簾。此地的一磚一瓦,和雲頂金宮材質截然不同,斷垣殘壁透出古樸的蒼涼,依稀可見石壁上精美繁複的雕刻,方輕鴻不自禁往前跨了一步,觸及法陣機關,立時天旋地轉。
等他再睜開眼時,不由為麵前的景象震懾:“這是……!”
柳夢寒:“如何?”
山間朔風凜冽,此時竟全都止息了,被阻擋在法陣外。原先一片殘破的建築恢複如初,巍峨聳立,寶相莊嚴。空中有細碎的金光飄然落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妙音空靈悅耳,鸞鳥合鳴,盤旋起舞。
匯聚於此的飛禽走獸,精怪妖物虔誠朝拜,方輕鴻倒吸口氣,這可都是《大荒西經》所載的山神精怪,早都絕跡了的!
他驀然望向石壁,發現原本刻滿圖騰的牆體空空如也——是這些圖騰!
方輕鴻喃喃:“大夢三生……仙人的大夢三生!”
“是。”柳夢寒點點頭:“此處便是昔年各族淨身後,受洗的地方。它們原也隻是些普通的石壁,但在天地大劫時,沐浴了仙人的精血。眾所周知,仙人的血肉蘊含道則和時光碎片,因而也就有了這些大夢三生的幻境,顯現在你麵前的,俱是往昔的投影。”
方輕鴻轉過頭來看他:“這樣的地方昆侖還有幾處?”
柳夢寒:“大部分古跡都有大夢三生留下的浮光幻影,沿著天水河上去,能看到的會多些。”
方輕鴻怔住。
他赫然發現,自己竟錯過了許多東西。那些看似無足輕重、無關緊要的。
前生他跟柳夢涵聚少離多,屈指可數的幾趟昆侖之行也都來去匆匆。他氣運實在太好,隨便到個地方都能發現不世秘寶,因而對萬事萬物的執念不深,也鮮少有主動想要了解探索一個秘聞的衝動,否則以他大乘老祖的實力,怎樣都會對瑤池了解一二。
很多事情不是無跡可尋,而是他未曾分出過心神,去觀察留意。
柳夢寒突然調轉話頭,殷殷叮囑:“方師弟,沈師弟雖性情驕縱,天資卻毋庸置疑,傳聞他修習的是太微垣上古神術,方師弟與他同擂台,亦要多加小心。”
他當然知道沈柯修的是什麽,不但知道,當初他還有浣花劍宗基礎劍法一招破了對方的秘術。更何況,他如今還晉階了。
方輕鴻挺起胸脯,麵露驕傲:“他的確算個對手,但築基以降,尚無人能勝我。師兄隻管好好瞧著,屆時不讓他親口認輸,給我劍宗賠禮,我就跟他姓。”
然後他就看到外表溫文可親,實則難以接近的柳夢寒,緩緩笑開來。
如臨水照花,美不勝收。
“好,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