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地動
從中書省公房出來,無論是值夜的庶仆還是巡夜的金吾衛皆似沒有瞧見他們一樣,連頭都不曾抬一下。
仿佛習慣了裴重熙在入夜後,於宮禁中彷入無人之境一般。桓儇麵上並無太多表情,隻是默不作聲地走在宮道上。
在北側廊廡的公房內依舊是燈火通明,或許應該說此處的燈火永遠不會熄滅。朝廷政令的草擬和決策皆出於此,而他們向來都是事務繁重。
拂來的夜風吹起亂了樹葉,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變得無比斑駁。偶爾可以聽見公房內傳來幾聲議論,隨即又止住。
二人穿過橫街,沿著承天門街行了一會又從六部所在在位置拐了進去。輕車熟路地走到刑部門前。
見荀淩道從刑部大牢出來,桓儇疑怪地看了眼身旁的裴重熙,皺眉道:“怎麽又是你。”
“不湊巧,您每次來的都是微臣在值。”荀淩道朝二人作揖,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桓儇先裴重熙一步跨進去。
在路過荀淩道身邊時,裴重熙啟唇無聲道了幾個字。
“荀淩道怎麽不進來?”桓儇避開地上的潮濕,抬袖掩住了鼻子,“算了他不進來也好。”
“刑部有事要他處理。”說著裴重熙拿起擱在一旁的燭台,充當了引路人的角色。
沒有細究荀淩道到底去幹什麽,桓儇憑著記憶往關押蘇十三娘一行人的監房而去。還未到門口,濃鬱的血腥味混著奇怪的味道一塊撲入鼻中。
借著燭火往四周看去,那些個原本容顏明豔的女子,此刻卻各個憔悴無比。臉上和身上皆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因著天氣炎熱的緣故,有些人身上的傷口已經開始腐爛。
接過裴重熙的手中燭台,又示意隨行的獄卒過去開門。桓儇這才彎腰踏進了關押蘇十三娘的監房。
原本麵壁而坐的蘇十三娘,聽見身後傳來的動靜,轉頭望了過去。見是桓儇進來,這才鬆了口氣。扶著牆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你果真來了。”
將燭台擱在案上,桓儇揚唇微笑,“是啊本宮來了。本宮此前就同你說過,刑部有的是讓人開口的法子。你瞧你如今成了什麽樣子?”
聞言蘇十三娘看向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又低頭看了眼,仍舊往外冒著膿血的腳趾,譏誚一笑。一步步走進桓儇,她腳上鐐銬隨之挪動和腳下青磚相互摩挲著。在這空蕩蕩的牢房裏顯得十分刺耳。
“刺殺皇帝,該有此下場。”蘇十三娘停在裏桓儇幾步外的地方,撥開臉上頭發。一雙眸子仍舊熠熠生輝,“聽香榭那些人呢?”
“隻要他們和這次行刺無關,本宮可以設法保下他們。”
聽著她的話,蘇十三娘頷首又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裴重熙,沉聲道:“你讓他出去,我隻想同你說話。”
桓儇轉頭對著裴重熙點點頭。
見裴重熙離去,蘇十三娘喟然長歎。又走近了桓儇幾步。
桓儇頓時警惕大起,一手掐在了蘇十三娘頸間,一手指向隔壁牢房一群瑟瑟發抖擠在一塊的伶人。
“十三娘,你若是敢耍花樣。你那些同夥一個都別想活。”
“十三娘怎敢在大殿下麵前造次。”言罷蘇十三娘俯下身,勾唇道:“是您身邊那人指使十三娘刺殺陛下的呢。”
還未等桓儇開口,蘇十三娘突然一頭撞向了一旁的石壁。她仰麵躺在地上,額頭正往外滲血,可是嘴角卻揚起一絲弧度。
“真好……終於可以去見阿璘了。”
聽得阿璘二字,桓儇似乎想起什麽。奔向蘇十三娘,厲斥道:“你果然是來為桓璘報仇的。”
“咳咳咳……是不是不是。大殿下自個去猜吧。”
聽見裏麵有動靜,獄卒連忙跑進來。看著躺在地上的蘇十三娘一怔,試探鼻息後對桓儇搖了搖頭。
回過神的桓儇看了眼隔壁牢房的人,目中銳利大盛,“她罪有應得,按律行刺陛下當戳屍三百,至於他們也一並殺了吧。”
“喏。”
不知道桓儇是不是怒意正盛,竟然連一絲辯駁的機會也不給他們。
不理會身後求饒的聲音,好像快步行在青石道上。
還未走上幾步,腳下的青石板突然顫動起來,無數塵土飛揚而下,設於兩旁的燭台也紛紛傾倒而下,桓儇眼中閃過驚恐。止步想要去拽住裴重熙衣角。
他麵色一沉,“地動了,快走。”
來不及理會身後情況如何,裴重熙拉著桓儇一路狂奔而出。眼瞅著就快到門口,突然砸下來的巨石,讓二人雙雙跌倒在地。
耳旁震聲如冬雷。可裴重熙卻伸手擁住桓儇,將她牢牢護了懷中,任憑落石砸在自己身上。她迎上那雙漆黑雙眸,可那雙眸子卻閃爍著,仿佛在承受什麽一樣,終於她清楚地看見有血順著他唇中湧出。
呼吸聲於此刻凝滯,胸膛中好像憋著一口氣怎麽也喘不上來一樣。紛亂砸下的落石似乎沒有要停歇下來的意思,碎石一塊塊落在他們身側。
落下來的灰塵迷住了眼睛,桓儇看不見裴重熙的情況,視線裏隻有他含笑的鳳眸。那雙黝黑幽深的鳳眸雖然光彩驟歇,但是卻一點痛苦也沒有,甚至勉力擠出一絲微笑來。
裴重熙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慌亂,原本黯淡的眸中也努力浮現出幾分溫和來。以唇形無聲地告訴她安心。
她看著他,一時間心中五味成雜。鼻息間可以嗅得龍涎香的味道。
恍惚間記憶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雪夜,他守著高燒不退的她,立誓勢必要不惜一切代價往上爬,直到能夠將她護在身後。終於他已經手握大權,而她亦是從菟絲花長成了崖邊帶刺薔薇。
思緒至此,她想開口回應他,可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腦袋亦是昏昏沉沉的。難過瞬時湧上心頭,和著淚水一塊從眼角流出。
“阿嫵,別哭。”裴重熙彎了彎唇,“這回我總算沒有來遲一步。”
他的話裏頗有解脫意味,仿佛所有的一切皆可以在此刻放下。
“景思”二字尚在喉間未曾出口,她突然感覺肩頭一沉,那雙緊抱著她的手臂也隨之鬆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