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不平則鳴
青州,益都縣。
安撫司衙門,大門緊閉。門外,拒馬橫陳,重兵守衛。
離著數十步,是一條東西大道。此時,道路上擠滿了人,群情激奮、聲音嘈雜。好似益都縣百姓,全湧到了這裏。
一日一夜間,巡檢司屠殺百姓,已傳得盡人皆知。
巡檢司口碑極壞,平日欺男霸女,人人嫌惡。
如今,殺良冒功、屠村滅戶,徹底激怒了百姓。文人士子、販夫走卒,無不憤慨。堵住安撫司大門,聲討巡檢司惡行。
陳執中猝不及防,一時失了計較。
這事很是隱秘,沒有幾人知道。範家村的幸存者,隻要設法除去,神不知鬼不覺,自然萬事大吉。即便種玉昆揭破,那也是死無對證。借狄青向範仲淹發難,他們有口莫辯,隻能認栽。
劉文山去了臨沂,還未有消息傳回。
在這個節骨眼,範家村之事卻漏了光,一下子滿城皆知。
這對他而言,不啻晴天霹靂。
此前,他唱念做打,為巡檢司討公道。一番苦情戲,博得天下同情。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到頭來,竟是自掘墳墓。
屠殺百姓之事,太過酷烈。不用幾日,怕是天下轟動。到時,士林口誅筆伐,自己身處風口浪尖,還有臉活著麽?三十年官聲,一朝喪盡。陳執中後悔難當,心中絞痛。
但他的心裏,極不願認輸。因為彈劾狄青,好處多多。
搬倒了範仲淹,新法自然消亡。到時,朝中無數官員,都要承他的人情。登堂拜相,隻是遲早之事。功成名就,流芳百世。
就此錯失良機,怕是腸子要悔青。
但是此事,生出了變數。
一旦劉文山失手,範家村幸存者,就是最要命的證人。
此時,麵對洶洶民意,如何處置巡檢司,變得至關重要。得不到劉文山消息,他不敢確定,自己以何種態度,處置巡檢司。偏左或偏右,結局將完全不同。
隨著時間過去,巡檢司屠殺百姓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向四麵八方。民間怒火,熊熊而起,情勢愈演愈烈。
安撫司身為上官,自然首當其衝。
書房中,陳執中臉色猙獰。患得患失,猶豫難決。
“稟報相公,益都縣求見。”門外有人稟報。
“不見。”陳執中甚是煩躁。忽的,一個轉念,“等等。”
“讓他進來。”陳執中冷靜下來。
不一時,益都知縣單勤,被帶進書房。單勤不是一人來,他的身後,跟著大群鄉紳。不過,他們資格不夠,還進不了書房,隻能等在門外。單勤見到陳執中,躬身施禮,很是恭敬。
“學生單勤,見過恩師。”單勤說道。
“嗯,仲勉來了。”陳執中臉色淡淡。
“恩師,巡檢司屠村滅戶、人神共憤。然官法如爐,豈能任由行凶者逍遙法外。本縣一十八位鄉紳,聯名懇請恩師,查明範家村真相,嚴懲殺人凶手。維護綱紀,告慰亡靈。”
陳執中心中一跳,猛然間醒悟。
自己又不是凶手,何苦惴惴?劉文山得手,自然一切順遂。巡檢司屠民,一句查無實證,自能壓下輿論。若沒有得手,自己依從民意,嚴懲凶手,仍然不失青天之名。
身為上官,頂多失察之罪。隻要及時補救,平息百姓怒火,未必不能保全自己。隻要自己不倒,即便放過狄青,那又如何?今後,有的是機會。自己關心則亂,卻是鑽了牛角尖。
被單勤點醒,陳執中心情大好。
這個單仲勉,果然通透,陳執中暗讚。此時此刻,帶著鄉紳求見自己,卻不是請願這麽簡單。這些鄉紳,皆是當地大族,親戚子弟,多有在外為官。他們對士林的影響,不容小覷。
而此時,陳執中最需要什麽?士林輿論支持。
鄉紳為民請命,博的是聲望。
陳執中要維護官聲,莫過順應民意,伸張正義。
單勤帶他們來,就是要官紳兩方,合演一場大戲。
鄉紳為民請命,安撫使怒懲凶徒。雙方一番吹捧,各取所需。一番運作之下,陳執中不僅無過,怕還要有功。
“鄉紳何在?快快請進來。”陳執中看透關節,心中大喜。騰的站起身,衝單勤急急說道。
正此時,有人闖入書房。陳執中正要發怒,卻認出此人,正是跟隨劉文山,去往臨沂。此時返回,滿臉急切。
陳執中心裏,不由咯噔一下。忙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回稟相公,劉先生,被種玉昆擒了。”
“什麽?”陳執中大驚失色,隻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眼前一黑,軟軟的倒了下去。單勤疾步上前,一把抱住陳執中。
“快請郎中來,快請郎中來。”單勤驚慌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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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一戰,羅盛折損過半。十名女子,一個不少。
王元身邊兄弟,隻剩下一人。
兩日過去,軍營依然沉悶。死傷了這麽多人,讓人心情鬱鬱,誰也高興不起來。葬禮上,十名女子披麻戴孝,哭成了淚人。或許,這一生,她們都無法忘記。有人為救她們,舍了性命。
這樣的軍兵,她們沒見過。
這些女人,都是遭遇淒慘。剛來到軍營時,心中惴惴不安。天下的軍伍,她們聽說過,比之山匪強盜,也好不到哪裏去。更有不少女子,想要一死了之。但時日稍長,她們安了心。
這座軍營,讓她們安身,更覺到了溫暖。滿營的軍兵,無人欺負她們,笑鬧逗趣,也是充滿善意。
樹林戰後,她們做出決定,要留在醫護隊。
任四娘隻是隊官,做不了主。於是,這些女人哄哄一片,堵在了中軍大帳。自是要請求於飛,留下她們。
“姐妹們,都先回去吧,都使正忙著。”任四娘勸道。
“都使不答應,咱們不走。”有人叫道。
“對,都使不答應,咱們不走。”
“咱們等都使忙完。”
“姑奶奶們,這是中軍大帳,豈能胡鬧。”柳禮一旁搭腔,幫著任四娘勸說。哪知一開口,立時捅了馬蜂窩。
“柳指使啊,輩兒差了,得叫姐姐。”
“四娘都能當兵,俺為何不行?”
“柳指使,啥時娶俺們四娘啊?”
……
柳禮招架不住,抱頭鼠竄。
任四娘滿麵漲紅,氣的直跺腳。這群老娘們,啥葷話都敢說。任四娘早領教過,柳禮跟著瞎摻和,可不惹火上身?
正這時,何正向中軍過來。
“中軍重地,豈容吵鬧,還不散去?”何正麵色一沉。
人群頓時肅靜,索索往後退去。
何正的身份,令人畏懼。百姓畏懼皇權,那是深入骨髓。何況,何正久居高位,舉手投足,自有一番威勢。自他來到軍營,人人敬而遠之。即便他的營帳,都是遠遠繞著走。
於飛皇子身份,早已被揭破。如今全營上下,人人都知道,種都使是皇子,化名投身軍伍。除了柳禮早知道,軍中很是驚詫了一回。但驚詫歸驚詫,見到於飛,依然稱呼都使。
隻是神情中,更多了崇敬。站立的身形,也更加挺拔。
倒是這些老娘們,見到於飛,照樣嘻嘻哈哈,都使長、都使短,如同鄰家小弟。於飛對她們有恩,她們也對於飛親近。不然,給她們十個膽,也不敢堵中軍大帳。
眨眼間,中軍帳前,走了個幹淨。
“殿下在麽?”何正詢問警衛。
“回大官,都使不在帳內。”警衛躬身答話。
“殿下去了何處?”
“一早騎了馬出去,不知去何處。”
羅盛受傷不輕,昏死戰場,被人救了回來。但蘇醒後,一直沉默不言。於飛知道,羅盛覺得愧疚。因為,是他親自下令,將那些軍兵,送到了死地。他想戰死疆場,陪著兄弟們。偏偏,又活了下來。
於飛想勸解羅盛,一大早,帶著他和王元,又來到樹林戰場。
這裏,一座座墳塋,埋葬著死去的軍兵。
看著墳塋,兩人心中,皆是震動。
“軍人,為百姓而死,死得其所。”於飛說道。
於飛治軍,學的是種世衡。
當初,種世衡募兵,作奸犯科者不用,家中獨子者不用,家世不清者不用,膽怯畏縮者不用,非本地籍貫者不用。以鄉土觀念,激發士卒戰心,人人奮勇、戰戰爭先,遂成軍魂。
於飛稍加改變,以保護百姓,為軍人職責。軍兵來自百姓,人人都有爹娘。保護百姓,就是保護爹娘。以前是當兵吃糧,而今有了職責。這一理念,得到全軍擁護。畢竟,人人都有爹娘。
為百姓而戰,是軍兵的榮譽。
於飛要鑄就的軍魂,正是如此。
戰死的軍兵,追記軍功,厚恤家人。於飛盡自己能力,給與最高待遇。從這件事,於飛有了更大的設想。此時,他還做不到。但他相信,一步步走下去,一定可以實現。
“都使對王元,會怎麽處置?”羅盛問道。
王元偷營劫人,但在最後關頭,卻幡然醒悟。帶領著他的兄弟,與羅盛並肩殺敵,血染疆場。七八個兄弟,隻剩下一人。
羅盛與王元,在戰場上結下情義,不願看著他身死。
於飛看一眼王元,心裏也是感歎。這是個人才啊,無聲無息,潛入軍營,成功將人劫走。這種事,不是誰都能做成。
“王元,你如何想?”於飛問道。
“草民犯下大錯,惟願一死。”王元低頭說道。
範家村之事,王元已經知道。此時,他也終於明白,劉文山的目標,正是範家村幸存者。王元心中慶幸,自己多留了心眼,沒有當場殺人,而是劫人出營。若不然,自己可不得悔死?
巡檢司暴行,人神共憤。自己助紂為虐,與他們何異?
“當初,為何落草?”於飛又問。
“草民家中,原本富裕。”王元說道,“隻因得罪了押司,被派了衙前役。隻三月,落得家破人亡。”
王元的妹子,長的漂亮。無意間,被縣裏押司看上。押司托人上門,要討為妾室。王元的父親,當然不肯答應。結果,轉眼被派了衙前重役,為官府運送貨物。押司故意刁難,竟讓遠送數百裏。
一路逢州過縣,所遇差役,百般敲詐。等到交卸貨物,竟然少了數量。一趟下來,典房賣地,都不夠賠償。
王元的父親,終是一怒病倒。沒幾日,咽了氣。
那時,王元在外學藝。等他回來時,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母雙親,已相繼過世。妹妹被逼無奈,嫁給押司為妾。房宅、田產,皆被押司霸占。王元怒火難抑,殺了那押司,落草為寇。
“唉,衙前害人,惡吏更害人。”於飛心中暗歎。
大宋朝,千瘡百孔。富裕繁華、文采風流?
與百姓何幹?百姓,從來活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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