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功不唐捐
東京城,大相國寺。
時至傍晚,熱氣稍稍褪去。一輛馬車,施施然駛來。
今日,大相國寺有貴人,百姓不許入內。正門前,一隊隊禁軍肅立,全副武裝、警戒森嚴。往日的喧囂,已經消失不見。路上行人商販,一個個變得小心翼翼。
馬車不走正門,斜刺裏一拐,走進一條小道。小道的一側,就是寺廟的西牆。往前走了百十步,樹蔭裏露出一道小門。此刻,小門敞開著,正有內侍等在那裏。
馬車並不停,直接駛進了院中。內侍關了院門,一溜兒小跑,追在馬車後麵。不一刻,到了一處院落。院落不大,卻甚是精致。端地粉牆青瓦、翠柏濃蔭,曲徑通幽、涼風習習。
朱貴下了馬車,左右掃了一眼。也不言語,抬腳往院裏走。他的心情不好,臉色陰沉。但進了院子,一下堆起滿臉笑容。
今年陝西、河東大旱,滴雨未降。三皇子心念百姓,請求皇帝同意,在大相國寺齋戒三日,為陝西、河東祈雨。
當然,三皇子年紀太小,賢妃朱氏陪同一起。
朱貴進了屋,忙低頭行禮。偷眼一掃,不見三皇子,隻有自己的姐姐,以手支額,坐在軟塌上。瞧著,神情憔悴。
“三姐姐。”朱貴輕輕叫了一聲。
朱貴行五,家中老幺,最得兄姐疼愛。但有所求,無不應允。朱氏聽見叫聲,抬起頭看到朱貴,登時一喜。
拍拍身邊坐塌,說道,“小五兒,快過來,坐姐姐這裏。”
朱貴自小,與姐姐親近。現在一下見到,不由紅了眼睛。他心裏很清楚,二皇子將要回來,姐姐心慌了。
豈止是姐姐心慌?整個朱家,都是如遭雷擊。
那日,韓琦在朝堂上,一句話石破天驚。滿朝文武,愣愣回不過神來。安平郡王啊,已有多少時日,沒有過這樣的稱呼?但是,轉瞬間,所有人都反應過來。漲紅著臉,急急向皇帝道賀。
或許有很多人,都不想二皇子回來。最起碼,也要等儲位確定之後,再迎回二皇子。但是朝堂上,誰敢如此說?
韓琦當日的話語,猶在朱貴耳邊。
“安平郡王,化名種玉昆,投身軍伍。綏州之戰,單槍匹馬,殺入西夏軍中。一槍刺殺籍辣那仁,遂有綏州大勝。”
這些事,朝臣個個耳熟能詳。誰能想到,勇冠三軍的種玉昆,就是失蹤的二皇子?如今聯係起來,人人驚詫莫名。深宮的皇子,何時變得如此勇武?哪來的這般武藝?
就在當日,入內都知何正,奉旨出京。帶領皇城司軍兵,星夜趕赴沂州,迎接二皇子回京。皇宮裏,風頭大變。沉寂多時的皇後,出了延福宮,正大興土木。親自監工,翻新玉璋苑。
京中豪門貴婦,帶著自家女兒,花枝招展,排著隊往皇宮去。聞聽,延福宮收到的庚帖,滿滿裝了兩大箱。
“且容你等,得意兩日。”朱貴暗暗咬牙。
最近一段時日,朱貴極不適應。從前沒富貴時,自也不惦記。但富貴之後,突又被打回原形,卻是再難忍耐。手掌物流集團,那是何等的奢遮?億萬財富,呼風喚雨。
真所謂,樂極生悲啊,朱貴後悔不已。他大肆斂財,手下人自然有樣學樣,甚至比他更狠。平叛的關鍵,竟把手伸向了軍糧。
事情漏了陷,皇帝雷霆震怒。總算姐姐求情,自己才能脫身。但物流集團這隻鴨子,眼睜睜又回到曹佾手上。失去物流集團,朱貴從雲端,直墜凡塵。朱家的聲勢,一落千丈。
這段時日,朱貴不敢出門。每日躲在家中,長籲短歎。
權貴富豪,精明的人太多。物流再次易手,不難讓人想到,皇帝的態度,已經發生變化。曾經趨之若鶩,如今避如蛇蠍。
偏這個時候,二皇子找到了。這對朱家,如同雪上加霜。
不過兩日,朱家門庭冷落,再不複往日煊赫。
朱貴心中憤懣,卻是無可奈何。
朱貴想到此,不由暗暗撇嘴。哪有什麽士大夫,滿朝朱紫,也不過是趨炎附勢,蠅營狗苟。讀書人?還不如屠夫仗義。
“小五兒,姐姐可該怎辦?”朱氏歎氣。
朱氏雖久在深宮,卻是謹小慎微。事事藏拙,從不敢出頭。直到生下皇子,她才有了些底氣。但那時,二皇子受寵,他們娘倆兒,看不到出頭之日。二皇子被擄,朱氏才風光起來。
有了皇帝的眷顧,三皇子炙手可熱。朱氏娘家,一步登天。眼看著儲君之位,就要落在兒子頭上,朱氏心花怒放。
誰料,二皇子命大不死,又要回來了。
“姐姐莫要憂慮。”朱貴笑著說道,“大哥說,兩府之內,起碼半數心向鄂王。姐姐且寬心,隻管好好教導外甥。”
他們的大哥朱哲,已是三司副使,位高權重。近一年經營,廣結善緣,更兼合縱連橫,身邊羽翼儼然。所謂功不唐捐,三皇子得眾人擁躉,早已今非昔比,投效者眾矣。
朝堂,從來就是名利場。為著各自利益,每個人都在賭。既然投下賭注,當然不願蝕本。即便是蝕了本,也總會想方設法,再重新奪回來。何況如今,誰輸誰贏,尚未可知。
安撫住姐姐,朱貴告退,離開了大相國寺。
夜色中東京城,燈火絢麗,絲竹隱隱。朱貴坐在車裏,眼睛卻盯著窗外。他的目光所及,正是巍峨的宣德樓。朱貴的眼神,越發的陰沉。抬起手,一拳擊在窗上,發出“嘭”的一聲大響。
如此花花世界,豈能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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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夜,分外明亮。遼闊的原野,蒙上了一層青紗。隨著地形起伏,青紗泛起波紋。一座浩大營盤,矗立在原野上。
此刻,夜已深。大營一片靜謐,隻剩下數點燈火。
突地,十數道人影,從樹林裏竄出。
一個個黑衣蒙麵,縱躍如飛,向軍營撲去。手裏的刀劍,明晃晃閃著寒光。來到軍營邊上,迅速匍匐在地。
有人慢慢站起,弓著身,靠近了營柵,打量著營中動靜。
月色下,大營一目了然,靜謐無聲。
過了片刻,他返身回來,低聲說道,“兄弟們性命,都在我等身上。一會兒進去,千萬小心,得手就撤,莫傷人命。”
眾人聞言,齊齊點頭。
他們是一幫綠林,叫號鬼見愁。五年前,占了東蒙山險地,開山立寨。寨主王元,武藝高強、為人仗義。幾年下來,兵強馬壯,積攢了不少財富。沂州王倫叛亂,王元最早投靠。
憑著一身好功夫,王元很快出頭。他手下的人馬,原本隻有百十人。但幾仗下來,收降官軍、裹挾百姓,人馬越打越多。趙宗詠親自接見,授予指揮使之職,獨領一營,追隨王倫征戰。
狄青初到泗州時,王元受命偷襲。不料,狄青早有防範,設下了圈套。一時伏兵齊出,飛箭如蝗、喊殺震天。
王元損失慘重,帶著百十嫡係,衝出包圍、倉皇而逃。
使出了吃奶勁,終於逃過泗水。一眾人精疲力盡,躲進一處小村莊,呼呼大睡。等再睜開眼,百十人眾,已被捆成了粽子。
巡檢司撞上大運,不費一刀一槍,平白撿了個功勞。
王元欲哭無淚,被關進安撫司大獄。殺官造反,哪有活路?事至此時,王元再無念想,一心等死。誰知,竟有人找上他,給出了一條活路。當然,這條活路,也得拿命拚。
“潛進軍營,殺幾個女人,你百十兄弟,皆可活命。”
軍營重地,豈是能隨意潛入,何況潛進去殺人?不用想,也知危險重重,必是九死一生。但是如今,自己等人,還有活路麽?既然有人要利用自己,那說不定,就能搏出一線生機。
“此話可當真?”王元急急問道。
“當然。隻要事成,某立馬放人。”
“我怎麽相信你?”王元當然不信。江湖鬼蜮伎倆,他見識經曆的多了。此人鬼鬼祟祟,利用死囚殺人,自是見不得光。
事成之後放人?王元不信。倒是被滅口,可能更大。
“你沒得選,想活命,就賭一把。”
“好。”王元沒猶豫多久,一口答應下來。
王元深陷大獄,已必死無疑。有了活路,怎的也要抓住。獄中百十號人,都是多年兄弟,出生入死、情義深厚。既有活路,王元不能不救。即便有什麽不妥,也顧不得了。
當下,選了十四人出來,具是身手高強。
那人交代,有十名女子,被西軍種玉昆,擄進軍營。現在,就駐紮在臨沂城外。軍營闊大、防守嚴密,足有七八千人。況且,種玉昆其人,王元聽說過,西軍悍將,勇猛無雙。
王元的任務,就是潛進軍營,找到這十名女子,然後殺死她們。至於,這些女子是何人?為什麽要殺?王元不知道。
此刻,王元趴在地上,從懷裏掏出張紙。輕輕展開,趁著月光,再次看了一遍。這是一張草圖,畫著軍營規製,中軍、輜重、兵營、醫護隊,各個區域,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那人交給王元時,曾說道,禁軍紮營,規製大同小異。若按圖尋找,一般不會出錯。但也有例外,是以隻能參考。王元的目標,正是醫護隊。軍營中的女人,都住在那裏。
王元收起地圖,小聲問道,“香都帶著吧?”
“帶著呢。”有人答道。
那人的命令,是殺死這些女人,但王元另有打算。
那人的承諾,王元壓根兒不信。真要把人殺了,對方翻臉不認,再來個殺人滅口,如何是好?王元思前想後,定下了計劃。他要迷暈這些女子,然後帶回去,與那人交換。
有把柄在手,那人不敢不換。
至於迷香,更不是問題。俗話說,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王元久在綠林,想買到迷香,自然容易的很。
“走。”王元一聲令下,起身竄向營柵。十數人緊跟其後,抓住營柵輕輕一翻,跳進了軍營。腳下輕巧,向著營中摸去。
巡邏的警哨,不時交叉穿過。王元甚是機警,總能提前避開。一直潛到醫護隊,十幾人安然無恙。但是營中巡防,確是嚴密,雖有驚無險,也是人人緊張,汗透衣背。
醫護隊單獨一處,外圍圈著柵欄。柵欄裏麵,一排排帳篷,整齊的排列。縱縱橫橫,足有三四十座。如此多的帳篷,卻是沒想到。王元一下犯了愁,那些女人在哪?這可怎麽找?
正犯愁呢,有兄弟碰碰他,伸手一指。
王元順著手指一看,隻見一座帳篷前,晾曬著女人的衣衫。頓時眼睛一亮,醫護隊女兵,穿的都是軍服。這幾件一看,就是百姓的穿著。帳篷裏住的,豈不正是要找的人?
王元大喜,上天眷顧,得來全不費功夫。
王元一揮手,有人弓著身,悄悄的摸過去。找個背風處,取出火折子,點燃迷香。順著帳篷的縫隙,探了進去。
約莫有一刻鍾,王元潛過去,耳朵靠近帳篷,仔細的傾聽。裏麵呼吸斷斷續續,沒有了鼾聲。一個接著一個,摸進了帳篷。
帳篷裏,兩排通鋪相對,一邊睡著五人,正好十人。此刻,這些女子中了迷香,一個個昏睡不醒。王元等人立即行動,抓住床單子,把女子一裹,一人扛起一人,出了帳篷,順原路返回。
直到出了大營,王元猶不敢信,這也太順利了。心中默念神佛,感謝了一圈兒。背著女子,一路狂奔,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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