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西北狼煙 第120章 利字當頭
風雪不見稍停,黃河邊上,車馬依然熙攘。商人們趕著販貨,錢給的很是痛快。他們算的明白,現今離著年下,不過十多天。正是一年中,銷貨最旺的時候,一天也耽擱不起。
有人錢給的痛快,自然也有人給的肉疼。等候過河的人群,並非都是商販,大多還是普通百姓。如今起了大風雪,守兵變本加厲,竟開始按著人頭收錢,激起罵聲一片。
於飛坐在馬車裏,無聊的看著窗外。他們已經排上隊,隻等著交錢過河。窗外很多百姓,推車挑擔、拖兒帶女,站在風雪中,瑟瑟發抖。於飛同情他們,卻無可奈何。
他已經看到好幾撥兒,有身強力壯的漢子,願意幫著商販推車,隻求能帶他們過河。這些人家,都是出不起過河錢。想憑著一把力氣,得到商人們的資助。然而,成功者寥寥。
前頭忽的起了騷亂,不少人高聲喝罵。引得後邊的人,也是站到高處,向著前麵眺望。有人從前麵過來,憤憤的說道,“這些該死的守軍,竟敢殺人。”
周圍人聞說此事,都是大驚失色。怎麽過個河,還殺人啦?紛紛追問。原來,卻是有些百姓,無錢過河,守兵毫不通融。被逼無奈,隻好鋌而走險,從關卡上遊,偷偷過河。
不巧,被守兵發現了,追上去殺了幾人。其餘的都被抓了起來,男女老幼都有,就枷在關卡前麵。此時風大雪大,寒冷刺骨。如此枷在露天地裏,不消一天就會凍成冰棒。
“唉,真是可憐。”有人搖頭歎息。
“都是延州屯田鬧的。”有人知道些原委,憤憤然說道。但這種事,哪裏是他能置喙?一介小民,能活著已是不易,豈敢臧否朝廷政令?說完這句話,迅速鑽進人群,轉眼消失不見。
種詁說過這件事,延州正在開荒屯田。延州是抵禦西夏的前沿,每年耗費錢糧無數。範仲淹到了陝西,提出開墾荒地,屯田以補軍用,得到朝廷準許。
範仲淹承諾,隻要開墾出荒地,皆歸自家所有。頭一年免租,第二年征四成,第三年征五成。所以,周邊失地百姓,紛紛向著延州遷移。但是,當地官府並不配合,百姓隻能自己前往。
如今,擁擠在黃河邊,拖家帶口的,足有上萬人,皆是奔著延州而去。這些人家的土地,早被苛捐雜稅榨幹,又被高利貸奪去。或許,隻有去到延州,一家人才能活下來。
“哥哥,那些人在砍樹。”小丫頭趴在車窗上,伸出腦袋,左看右看。見到有群人在砍樹,讓她很奇怪。
“他們太冷了,砍樹生火取暖。”於飛說道。
種花花不說話了,抿著嘴,盯著那些人砍樹。在她的記憶裏,還沒有這種經曆。但她知道,寒冷的滋味,可真不好受。看著看著,竟把自己看的眼淚汪汪。
“花花,可是想幫助他們?”於飛問道。
“嗯。”種花花重重的點頭,隨即又皺起眉頭。“可是,該怎麽幫呢?哥哥可有法子?”
“法子嘛,倒是有一個。”於飛思忖了片刻,說道。
“那是什麽法子?”小丫頭欣喜追問。
“既為利來,當以利去。”於飛抬眼,向著窗外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不都是為利而忙?小丫頭睜大眼睛,徹底迷糊了。
在於飛的馬車側後,也停著一輛馬車。車窗打開半扇,露出一名老者側臉,麵方唇闊、胡須花白,甚是威嚴。本是打開車窗透氣,卻恰好聽到於飛說話。
不由讚道,“這位小哥兒,端地好見識。”
於飛聽見有人說話,探頭看去,正與老者四目相對。於飛頓覺一凜,此老者目光如電,似能看透人心。端座車中,不怒自威。於飛忙一拱手,說道,“老丈謬讚,小子實不敢當。”
“司馬公《史記》有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老者話聲一頓,手捋胡須,嗬嗬一笑。
接著說道,“小哥兒年不及弱冠,能看透此處紛爭,已屬不易。卻又能想出‘既為利來,當以利去’的法子,足見腹中錦繡。如此佳兒,老夫僅見。”
“小子姓種,名玉昆,多謝老丈誇讚。”於飛下來馬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報出姓名。與老者交談,下車行禮、報出自己姓名,這卻是禮儀,以示對老者的尊重。
老者目光亮了亮,更見欣賞。探身問道,“可是延州種家?”
“回老丈話,正是延州種家。”於飛答道。
“玉昆要如何‘當以利去’?”老者問道。
“老丈請稍待片刻。”於飛再施一禮,告退轉身。從車上抱下小丫頭,領著她向前去,尋找師傅種詁。
於飛不知,此老者可不簡單。乃姓文名彥博,官拜天章閣待製、河東路轉運使,位高權重。此次赴任秦州,卻是微服上路、輕車簡從,途經永和關。
文彥博鬱悶了一路,心裏麵,可沒有臉上這般平靜。於飛那句既為利來、當以利去,正好擊中文彥博的心事。
麟州大勝,本以為機會到來,升遷回京指日可待。不曾想,忙活了半天,全是竹籃打水,到底一場空。
金銀財帛,如流水般花出去;暗中利益,早已商榷妥當。京中好友同僚,不可謂不盡力。奈何,皇帝記仇。政事堂的舉薦,到了皇帝手裏,如泥牛入海。三番四次,最後等來一紙詔書,升任龍圖閣、樞密直學士,知秦州。
秦州在哪?大宋與西夏的邊界。與渭州毗鄰,滿目荒蕪、不毛之地。況且,渭州正在交戰,秦州豈能安生?這哪裏是升遷?文彥博要的是回京,可不是明升暗貶。
皇帝如何能忘記?當年,文彥博的逼迫,令皇帝趙禎滿腔憤懣,不得不向朝臣妥協。接了別人家的孩子,入宮來養著。如今,皇帝有了自己的兒子,當然要惡心文彥博。
趙禎詔令中的惡意,是分外明顯的。文彥博不是轉運有功麽?那好吧,渭州那裏戰事緊張,正好調去秦州,繼續為大軍籌措糧草吧。想回京?且等著吧。
所以,當文彥博聽說,皇帝的兒子,被遼國人擄走,很是痛快了一番。這就是一報還一報,你卡著不讓我回京,轉頭自家兒子被擄走。落到遼國手裏,還能回來麽?
惡狠狠的想著,文彥博麵目有些扭曲。良久,才恢複平靜。再不甘心,也隻能忍受著,誰讓趙禎是皇帝呢?自己當初,為利所動,那今日為利而去,也是因果,怨不得旁人。
如今,京中有些動蕩。因為二皇子被擄走,三皇子走到台前。所有勢力格局,也在悄悄的發生變化。但這次,文彥博不打算輕動,他要耐下心,靜靜的看一看。
突的,前方傳來嘈雜,各個商販聞聲而動,都向著前邊擠去。文彥博著人去打聽,很快,他知曉了於飛的辦法,手捋胡須,哈哈一聲長笑。轉頭衝張匡問道,“明遠,此子如何?”
“一舉數得,確是不凡。”張匡讚道。
“種家出一好兒郎啊。”文彥博感慨道,“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於飛的法子很簡單,把極品玉堂春賣了。所得銀錢,資助百姓過河。從此處過河的,無論商販、還是百姓,都是奔延州去的。於飛此舉,將為延州種家,贏得無數感激。
種家軍在民間,聲望本就極高。
商販爭相購買,一則因為酒水是極品,市麵少見,可獲巨利;二則,都在延州行商,和種家結下善緣,好處自不用多想;三則,此乃善舉,花些錢財,卻可得到巨大名聲,與己有利,又積陰德,何樂而不為?
是以,種詁亮明身份、登高一呼,人人響應,爭相竟買。到了後來,商販們被氣氛裹挾,熱血衝頭,已不問價格。隻說,某願助百人過河。另有商販卻不相讓,高喊道,某願助兩百人。
河邊兒早已跪倒大片,叩頭感謝仗義援手。氣氛熱烈至極,人人皆恐落後。片刻間,關口前麵,積出了高高的錢堆。
一堆一堆,有銅錢,有鐵錢,也有銀錢,甚至還有布匹皮貨。不用細數,隻是打眼一看,就知道,早已超過玉堂春的價值。
看著一堆堆的錢財,關卡守兵害怕了。就在不久前,他們還費盡心力的搜刮。為了這些錢財,甚至敢動刀殺人。但此刻,群情激奮,錢財好似泥沙,一堆一堆的扔出來,他們卻不敢收了。
“種爺,種爺。”一名將官躬身施禮。
種詁認的服色,知道這是一名巡檢。永和關歸永和縣管轄,所以,此地設卡收錢的,正是永和縣巡檢司。此處,常年駐紮著兩都人馬,沿河巡邏,守衛永和關安全。
種詁拱手還禮,卻沒有好臉色。也不說話,等著巡檢的下文。其實,種詁也沒料到,事情會成了現在這樣。
他低估了商人的熱情,也低估了種家的影響力。不過,他卻是樂見其成。既能幫助窮苦百姓,也能為種家贏得口碑。
對自己徒弟的智慧,種詁現在服氣的很。難怪嶽父看重玉昆,千方百計想留下。這個孩子,果然心智不凡。隨便出個主意,就解決了百姓過河難題。
“種爺,小的知錯,小的該死。還請種爺高抬貴手啊。”此時,巡檢卻慌了神兒。設卡收錢,不是他能決定。但多搜刮一些,中飽私囊,卻是輕而易舉。隻要他孝敬到位,上官也會睜隻眼閉隻眼。
但現在事情鬧大了,群情激奮,想瞞也瞞不住。義商義助百姓過河,必然會四處傳揚。到時,人人喊打,他就是那個老鼠。
上官不會替他遮掩,隻會丟出去平息事態。丟官去職怕是輕的,說不得還會流放邊地。他如何不怕?麵對著一堆堆的錢財,卻猛然覺得,那就像自己的墳墓。
“你隻能自己救自己。”於飛從旁插話。他倒是挺佩服,這個巡檢夠聰明,如此快就反應了過來。
今天這個事兒,售賣極品玉堂春,隻是一個引子。以利動人心,才是根本。一開始,商人爭搶的“利”,是極品玉堂春。到後來,爭搶的“利”,是善舉名望。再後來,爭搶的“利”,卻是和種家結下善緣,以求長遠了。
義商義助百姓過河,占據了大義名分。以大義壓迫守兵,硬逼著他們妥協放行。堆在此地的錢財,守兵稍有頭腦,就分文也不敢收取。收了,他們的命就沒了。
等此事傳開,守兵惡行,必遭口誅筆伐。士林隻要罵幾聲,立時能搏得名望,誰會不罵?如此得“利”時機,誰會放過?此等義舉,誰人能否定?誰敢站在對立麵,滔滔輿論,就能把他埋了。
巡檢司首當其衝,必然焦頭爛額。他的上司,為了撇清自己,自然拿他開刀。所以,這位巡檢慌了神兒,因為他明白了,這事兒若處置不好,那就是自己把脖子,伸到了屠刀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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