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東京風華 第64章 襄王有夢
汴河邊兒上,一架巨大的水車,咕嚕咕嚕的轉動。水從汴河提上來,沿著木槽流進河邊的院子。院子裏是一個水力的磨坊,不少人推車挑擔,進進出出。
老海找到了田虎的親戚,姓賀,行四,大夥兒都叫他賀老四。田虎的姨母,正是賀老四的發妻,已過世三四年了。賀老四說,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田虎了。
老海閱人無數,眼睛毒的很。他看得出,賀老四沒有撒謊,一個老實巴交的小生意人,靠著磨坊,混口飯吃。
他轉頭四處看看,東西兩側,都是不高的院牆,院牆外就是另一戶人家,人來人往,都能瞧見。向著一側走過去,正看見隔壁院裏,站著一個女子,也向這邊望過來。
四目一對,那女子霎時慌亂起來,低下頭,快步走到門前,一掀門簾,躲了進去。老海一怔,東京城裏的住戶,就算見到官差,也不用如此慌張吧?
他靠近牆頭,向對麵院子裏看。很普通的小院兒,種著一棵棗樹,還養了雞鴨,滿院子亂跑。離著雞窩不遠,修著一處高出地麵的平台,上麵蓋著木板。這是地窖,中原很常見,過冬的蔬菜,都是存在地窖裏。
老海有了發現,來不及走門,直接從牆頭上跳了過去。靠近地窖,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沿口,黑紅的印子,似是人手抓了一把。引起老海注意的,是黑紅的印子,那是血跡。
這是背麵,若不是老海從隔壁看過來,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裏。他的手在空裏做了幾個手勢,手下立刻明白,迅速的圍攏過來,手中刀槍全衝著地窖口。
“住手,你們”屋中女子衝出,剛喊了半句,就被差役捂住嘴,拖到了一邊。兀自掙紮,卻是毫無用處。
地窖上的木板被挑開,下麵沒有任何動靜。一群人小心的靠近,一點點探查,終於看清楚,下邊,似乎是躺了一個人,一動不動。
有膽大的差役,持刀下到地窖。幾番試探,見那人一動不動,又探手摸摸脖子,喊道,“人暈過去了。”
眾人費了半天力氣,好不容易把暈死之人給拉上來。才發現,此人左臂被利器斬斷,敷了一些草藥,隻是拿布粗略的裹住,已成了黑色。這一番折騰,傷口又竄出血來。
“去找郎中來,先給他包紮一下。”老海說道。
“虎子哥不是歹人,你們放了他吧。”那女子被差役帶到了老海的麵前,撲通一聲跪倒。
“他可是田虎?”老海猜測著,此人應該就是田虎。
“他是田虎。”女子含淚說道。
田虎是解家的護院,也是解綱調查虞敬中的助手。眼看調查的事情有了眉目,但解綱也感覺到了危險。
為了以防萬一,他沒有將證據帶在身邊,而是交給了田虎妥善保管。等到朝廷查問,再拿出來。
解綱被殺之時,田虎也被兩名黑衣人追殺。黑衣人似乎知道,田虎是解綱的重要助手,而且武藝高強。所以,在行動之時,專門派出兩人盯住了田虎,一路追殺。
發現有人追蹤,田虎撥轉了馬頭,向著汴河的方向奔去。那裏人少清靜,好動手。田虎藝高膽大,這樣的小角色,他已經料理了好幾撥,不介意在他們身上練練拳腳。
在河邊一片林子裏,兩名黑衣人下了馬,一左一右,向著田虎衝了過來,手裏倒持短刀,身形如電,殺氣彌漫。
逋一交手,田虎立刻覺到了不同。以前也有跟蹤盯梢的,三拳兩腳就打發了。但這二人不吭不哈,身法謹嚴,刀刀要命,一看就是手上粘過血的亡命之徒。
田虎借著林中樹木,左躲右閃,步步後退。“砰”的一聲,黑衣人刀鋒砍進了樹身,田虎險之又險的避過一刀。
不退反進,田虎右手一探,抓住黑衣人握刀的手,忽的飛起一腳,正揣在黑衣人膝蓋上,黑衣人身子一倒,田虎已搶過刀來,順勢在黑衣人頸項間一抹。
眨眼功夫,另一名黑衣人縱身躍起,一刀劈下。田虎慌忙舉刀橫擋,刀光一閃,又一把刀出現在黑衣人手中,輕巧的劃過一道弧線,劈在田虎的左臂,左臂齊肘而斷。
田虎大叫一聲,手中刀脫手擲出,正插在黑衣人的脖頸上,鮮血四濺。田虎撲通翻到在地,左臂血流如注。
腦海中一絲清明,讓他忍著劇痛,扯破衣服紮緊斷臂,踉踉蹌蹌的爬上馬背,向著汴河的一處磨坊奔去。
田虎要去的,就是這女子的家。他知道自己因何被刺殺,更不敢報官,隻能躲在地窖裏偷偷養傷。奈何傷勢過重,已是垂死之際,卻被老海找到了。
這件事倒是能對上。兩日前,有人在汴河邊上的林子裏,發現了兩具死屍。死者身上的傷口,正如田虎所說。
“解綱死了。”老海說道。
“啊?”田虎已經清醒,斷臂被重新敷藥包紮,隻是元氣大傷,麵色蒼白,聽聞這個消息,驚得坐了起來。“定是那虞敬中狗急跳牆,殺人滅口。”
“虞敬中倒賣軍械,被下獄了。”見田虎神色不似作偽,老海接著說道。
等老海講述過後,田虎突然變得頹喪,雙眼也失去了神采。“某辛辛苦苦,保護著那些證據,現今,都沒用了。”
“不,有用。”老海肯定的說道,“官家要找到那些軍械,你的證據中,或許能查到線索。”
“軍械?我知道軍械的去處。”田虎一怔,立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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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馮萬如被接進了襄陽王府。
襄陽郡王趙允良有個怪癖,白天睡大覺,黃昏時起床。整個王府受到他的影響,旁人家熄燈就寢,王府卻開始燈火通明,熱鬧起來。
趙允良喜歡歌舞,每日華燈初上,諸多打扮妖豔的歌女舞姬,紛紛登場。趙允良一邊品嚐美酒佳肴,一邊欣賞歌舞盛會,夜生活優哉遊哉。第二天天亮時分,別人家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時候。王府忙活了一晚上的人們撤去宴席,開始昏睡。
日日如此,晝伏夜出,過著晨昏顛倒的日子。世人多詫異,議論紛紛。但趙允良依然如故,我行我素。諳熟朝堂掌故的老人知道,趙允良如此作法,乃是自保。
凡事必有因。真宗時,趙元儼受封燕王,在朝中權勢很大,曾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趙允良正是趙元儼之子,宋太宗之孫。
真宗晚年多病,朝廷事務委托給皇後劉娥,由燕王趙元儼和宰相寇準、大臣李迪等人輔佐。朝堂上形成了三股勢力,相互牽製。
皇後劉娥為了掌控朝政,重用丁謂、王欽若等人,對付寇準、李迪。寇準不甘心受打壓,打算以年幼的太子趙禎監國,罷黜丁謂,拘禁皇後,可惜政變未遂,遭遇罷相。朝中原有的格局被打破,劉皇後儼然武則天二世。
為防止皇後過多幹涉朝政,真宗考慮讓八弟趙元儼繼承皇位。他曾私下裏對八弟透露過,立他為皇太弟的想法,趙元儼自然喜不自禁。
但是,真宗又擔心趙元儼繼承皇位,自己兒子性命不保,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但趙元儼不知皇帝改變了心意,每天進宮探視,大有準備隨時取而代之的架勢。
真宗彌留之際,劉皇後終於覺察到不妥,立即派人,將宮中侍衛全部撤換。安排心腹之人領兵,阻止燕王進宮,甚至連燕王府也被禁軍包圍。
真宗駕崩,趙禎順利登基,劉娥垂簾聽政。趙元儼遷上柱國、太師、揚州牧、開府儀同三司,封為荊王。從此之後,趙元儼便十多年閉門不出,韜光養晦。
由於父親的緣由,趙允良從小就感受到皇權爭鬥的可怕。
趙禎還不到20歲時,朝臣們就倡議,為了安定皇權,該當從宗室中找一名皇子出來培育。皇太後劉娥幾番衡量,決議從燕王趙元儼的幾個兒子中,遴選一個作為候補皇子,放在皇宮中哺育。這個“榮幸兒”就是趙允良。
趙允良進入皇宮後一待就是幾年,漸漸長大。宰相呂夷簡看出了趙禎的不滿,提議皇太後劉娥把趙允良送出皇宮。
劉娥不大樂意,想要再等幾年。趙允良留在皇宮,對劉太後最為有益,萬一趙禎有個不測,她還能夠繼續垂簾聽政。
可呂夷簡頻頻上奏,並表示繼續讓趙允良待在宮中,必定加深皇帝和太後之間的誤解。劉太後無法,隻好送趙允良出宮。
幾年後,劉太後歸天,趙禎親政。親政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鏟除太後一黨,上至宰相,下至州縣官員無一幸免。此時的趙允良,位置變得極其難堪,隻需暴露一絲想要搶奪皇權的意思,必定會遭到皇帝趙禎的暴虐打壓。
趙允良隻想告訴皇帝,我沒有野心。
環佩輕響,一隻玉手挑起珠簾兒,隨後,一道窈窕身影,走進了趙允良的書房。此時,應該正在飲宴的趙允良,卻是安靜的坐在桌案後,對著燭火,看著一本書。
趙允良三十多歲,身形瘦削,樣貌俊美,臉孔上泛著不正常的蒼白,但是眸子閃亮,燭火下,熠熠生輝。
“小女子萬如,見過王爺。”馮萬如斂衽一禮。
“聖女,我們就不要見外了,請坐下說話。”趙允良抬頭,看了馮萬如一眼,抬手一引,示意坐下說話。
“王爺派人招了萬如來,不知有何吩咐?”萬如也不客套,施施然就坐,遂問道。
“我想知道,金楶知道多少?”趙允良淡淡說著,優雅的為萬如斟了一杯茶。
“他什麽也不知道,馬前卒而已。”萬如說道。
“哦?”趙允良微怔,嗬嗬一笑說道,“最好如此。”
“王爺莫不是不信?”萬如聽出趙允良的不信任。
“你是我的皇後,豈能不信?”趙允良調侃道。
“現在還不是。”萬如垂首低聲道。
“那就盡快是。”趙允良的話聲裏,忽然透出森森寒意。
籌謀多年,殫精竭慮,無數個日夜的煎熬,眼看著就要奪命一擊,他不能像金楶那樣,忽的一下,像肥皂泡一樣全都破滅了。他怎麽能倒下呢?金楶的暴露,深深的刺激了趙允良,讓他不再自信,變得患得患失。
和摩尼教的結盟,一直被趙允良認為是神來之筆。別人隻看到了摩尼教殺人,他卻看到了摩尼教蠱惑別人殺人。他需要這樣的人,鋪墊他的皇權之路。摩尼教同樣需要他,得到官方的支持。
兩股勢力的結合,威力巨大。朝廷官員為摩尼教擴張護法,摩尼教為趙允良清除敵人。三年時間,已積蓄了莫大的力量,讓趙允良充滿必勝的信心。
金楶的暴露,讓他的信心開始崩塌。一連串的人被牽連了出來,甚至埋伏在少年軍的人手,竟一個也沒有逃出。
而齊詠的反水,讓更多高級別的信徒被抓捕。趙允良害怕了,他真的擔心,下一刻,或許皇城司就破門而入了。他現在箭在弦上,隻想盡快發動。
“金楶隻是個意外。王爺放寬心,我們編織的網,沒有那麽容易被撕破。再等幾日。”萬如站起身,神秘的說道。
“再等幾日?”趙允良疑惑不解。
“再等幾日。”萬如肯定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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