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

  郭成是知道聖上在與長樂公夫人有關的事上,總是表現不同尋常,但,他也沒想到,聖上竟會不同尋常到,跟一個幾歲的小孩鬥嘴,還把人小孩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他這廂默默在心中替聖上汗顏時,一聲響亮的童音,打破了假山前怒灼而詭異的氣氛。


  是永王殿下找過來了,他氣喘籲籲地跑向顏慕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啊?我看你不見了,找你找了好久……”說著一邊去拉顏慕的小手,一邊盛情邀請道:“快跟我一起去玩吧,大家正在長風廊那邊玩投壺,可好玩了,一起來吧!”


  顏慕不習慣同一陌生人如此親近,微微側身,以避開永王的熱情牽拉。


  冷眼旁觀的穆驍,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嗓音涼涼地,對他毫無知覺的傻弟弟道:“別人既不想與你玩樂,就別巴巴地上趕著,做人要有點骨氣。”


  永王對皇兄的話將信將疑,睜大眼睛,連珠炮般地問顏慕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起玩嗎?為什麽呀?是怕我欺負你嗎?我不會的,我很大氣的!”


  顏慕在永王真摯的熱情下,微低著頭,抿唇不說話。負手看著的穆驍,替他答道:“或是人家自詡皇家血統天生高貴,縱如今失了勢,也是枝頭鳳凰,不肯下凡塵,看不上你這底下爬上來的王爺,視你為塵芥螻蟻,不願與你為伍。”


  一聽這話,永王是真有點被傷到了。他沉默片刻,認真地問眼前的男孩道:“真的嗎?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原低頭不語的顏慕,將小拳頭攥了又鬆後,抬起雙眸,用力地搖了搖頭,並聲音響亮道:“不是的!”


  他似是在對永王說話,但清亮的目光,卻落在大晉朝的天子身上,一字一句,堅定有力。


  “我爹爹教過我,不能以出身貴賤,來評判一個人,識人要識心,而非身份,有些人身在高位,看著光鮮亮麗,實則心如爛泥,品行堪憂,而有些人,或許身份不及人,但論品性,高潔如雪,遠比前者高貴。


  我爹爹還說,對待不了解的人與事,不能自以為是,隨意口出惡言。惡語傷人六月寒,隨隨便便就對他人口出惡言,用惡意揣度他人的人,連基本的為人之道,都沒有好好遵守,我不能夠像這樣的人學,要知禮守節,做一個好孩子。


  我爹爹還說,這世上有些人,越是不肯承認地計較什麽,就越愛將什麽掛在嘴上,將之作為攻擊他人的口舌利器。這樣的人,其實是可悲又可憐的,我不能這麽可憐地活,我要過得高高興興的。”


  永王在旁聽得“啪啪啪”直鼓掌,“好好好!那你現在願意跟我一起玩了嗎?”


  與麵對晉帝這個大惡人相比,同陌生但有善意的男孩一起玩,變得也不是不可接受。“兩害相較取其輕”的顏慕,在一口一個“爹爹說”後,主動拉住永王的手道:“我沒有看不上你,我願意和你一起玩。”


  永王歡呼一聲,立拉著顏慕跑遠了。郭成暗看聖上眉目攏霜地望著兩個小孩兒遠去的身影,心中忐忑之餘,又忍不住暗覺好笑。


  這個叫顏慕的小孩子,看起來蠻乖巧的,卻是個暗藏鋒銳的性子,說起話來,一句句娓娓道出,聽著尋常溫和,可內裏卻似裹著薄涼刀鋒,有點氣人於無形的意思,論氣人功力,似比聖上還上一層。


  在氣人方麵,落了下乘的晉帝穆驍,眼望著兩小孩一下子跑沒影了,心中鬱氣難平,可又沒奈何。


  總不能特地讓侍衛把那孽種抓回來吧,堂堂一朝天子,竟跟一個幾歲的小孩,一字字掰扯地斤斤計較,傳出去,要讓人笑掉大牙!

  可,先前顧琳琅辱他叛他想他死,他對她狠不下心報複,遲遲下不去手,現在她跟顏昀生下來的孽種,這麽語藏機鋒地懟他,他竟也不能跟他計較。這也無可奈何,那也沒法兒計較,這感覺,真是叫他愈發覺得憋屈了。


  鬱結的穆驍,被心頭愈湧愈多的煩亂,衝得幾乎站立不住。他想四處走一走,排遣下心頭煩躁,結果走沒幾步,又聽到一陣清悠琴聲,迎風傳來。


  隔著重重花樹,穆驍望見顧琳琅正在撫琴。周圍貴婦人把盞言歡,笑談金玉妝飾、爵位家世,而她坐於宴席正中,雖正似樂伎撫琴娛人,但卻有遺世獨立之感,披圍著的輕薄銀容紗帛,在花風中,揚如羽衣飄拂,似是仙人落凡塵,遺此一曲,以饋世人。


  這支琴曲,他曾聽過的。


  盡管時隔多年,但他仍在一瞬間就聽了出來,隻因他曾將這支曲子,聽過太多太多遍。


  那時,他常悄悄潛入香雪居找她,而她,常常撫這琴曲。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並不懂樂的他,後來都聽到快將這支曲子的樂調,爛熟於心了,不由好奇問她,為何他十次有九次來時,她總是在彈這支曲子。


  她聽到這問後,撫琴的動作慢了下去,於是那聽來婉轉動人的曲調,越發似蘊滿了化不開的心愁。良久,她像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頭來,雙頰微紅、眸光清透地望著他道:“這支曲子,名叫《九張機》。”


  他知道如何在暗不見天日的底層掙紮生存,知道怎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在險惡人心中保全性命,知道怎樣殺一個人最快,並可以血不沾身。自在四五歲時被母親拋棄起,他一個人在磨難中長大,學到知道了許多許多。可他學到知道的所有,好像在她這裏,都是無用的。


  她日常道出的、信手拈來的,他常常一無所知,且因心中自尊與自卑的複雜交纏,總是不肯在她麵前露怯,隻能神色淡淡地“哦”了一聲,並問:“然後呢?”


  然後,安靜羞坐的少女,謔然站起身來,直抄起案盤上一隻桃子,用力地向他臉上砸來,並生氣罵道:“呆木頭!”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這隻桃子,哢嚓嚓啃了兩口,望著不遠處莫名發怒的少女道 :“脾氣太大了,你未來丈夫,要是沒有我這樣的好身手,那就慘了,天天被你砸成豬頭……”


  “要你管!”


  她似真是氣極了,隨手抄起一本琴譜,一直把他打趕到窗邊,“出去出去!我要歇下了!”


  被趕至夜色中的他,見她房中很快熄了燈火,在月下茫然許久,終是跑到城中一教書先生家裏,將正睡覺的先生,一把拎醒,在他破口大罵前,一刀橫在他脖處,問他《九張機》是什麽。


  先生哆哆嗦嗦地說了許久,還沒把這《九張機》說完。他本就茫然,聽他“一二三四五”地沒完沒了更迷糊了,徑打斷問道:“有女孩子,在你在時,常彈《九張機》,是為什麽?”


  先生“哎呀”一聲,“那她十有七八,喜歡你啊!”


  他聞言身軀一震,隻覺一顆心,噗通噗通地飛跳了起來,渾身血氣都往上湧時,那先生,緊張地盯著因他激動地輕顫不止的刀刃道:“別激動,別激動,少俠你年輕有為,被女孩子喜歡,很正常啊!”


  他強抑住心中激動,又問:“那……我沒懂她的意思,她氣到拿桃子砸我,該怎麽辦?”


  先生道:“《衛風》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既投你以桃,你贈之以美玉,如此便可結成一段良緣了。”


  三更半夜,他再度回到香雪居,潛入她的二層小樓。明月如水,映照得她床榻處光影綽綽。他輕輕近前,想看看她睡了沒有,剛走至榻邊,就聽她聲音冷冷地道:“大半夜的,又來做什麽?!”


  他半蹲在她榻前,將掌心的玉,捧與她道:“我來送塊玉給你。”


  她聞言一愣,聲音低了下去,“……好好的,送玉做什麽……”


  他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琳琅。”


  她像被他這話震到了,靜了好一會兒後,方似回過神來,笑意隱隱地輕道:“呆子,是報之以瓊瑤,不是報之以琳琅。”


  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道:“我不喜歡瓊瑤,我喜歡琳琅。”


  她不說話了,攥著被角的兩隻手,悄悄上移,在霜雪般的月色中,遮住了自己羞紅的臉龐。


  那句詩後麵的話,教書先生也告訴他了。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恨顧琳琅瀟灑地忘了一切,也恨自己記性太好,好到將昔日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經年不忘。


  從前,那些細節,是值得反複回味的蜜糖,而今,均已釀成了荊棘苦果,每想一次,萬箭穿心。


  花樹後的穆驍,垂目轉過身去,正要默默離開時,有驚喜嬌喚,在後高聲響起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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