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五章 誠意
彼爾德額頭滲出一絲冷汗,一方麵來自對手的氣場壓迫,另一方麵起自他內心的想法,或者說,肩負的使命。
“唐先生,不知你的傷情……要不要我派人去請一位專業醫生來診治?”
他一麵說,一麵瞟向唐方右臂。
襯衫的袖子挽起一截,約莫半寸左右,即使窗外灑下的陽光再刁鑽,也無法看到裏麵的情況。
彼爾德答非所問,卻讓人挑不出理來,因為他很有禮貌,怎麽說唐艦長也是一個病號,吃槍子的感覺從來不會好受。
唐方在笑,笑的很冷,陽光都融化不了。
他緩緩拉起有些寬大的襯衫,露出右臂傷口,那裏包著一圈白色的細紗布,潔白如雲,連一絲血色都看不到。
“多謝區長閣下的美意,不過是一道槍傷,何足掛齒。”
略作活動,輕輕一甩,衣袖像順滑的絲綢一樣滑落,再次包裹住手臂。
彼爾德擴張的瞳孔向中央一縮,微笑僵在臉上,就連克蕾雅上的新茶也化不開。
唐方臉上的冷笑與熱氣騰騰的茶水形成非常鮮明的對比。
他知道彼爾德在想什麽,於是毫不吝嗇自己的鄙夷,對區長閣下,也對遠在“海森堡”的總統先生。
彼爾德太陽穴旁的青筋輕微震顫,左臉肌肉往上扯動幾下,那本已僵硬冰冷的笑容又活過來,苟延殘喘。
茶香彌漫在客廳,與花香混合交融,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氣息,仿佛不停變幻的味覺萬花筒,時而濃烈,時而甘爽,時而醇厚,時而清洌。
唐方往窗台望去,5色花好像害羞的姑娘,微微低下頭,任陽光鋪滿彩色的長發,好像那本就是夏洛特的一道分身,坐在窗沿踢踏著腳丫。
彼爾德變得有些遲鈍,端著白瓷杯放在嘴邊,將上唇浸在金黃色的茶水裏,他在思考怎麽說,亦或……如何抉擇。
在與唐艦長交際這一點上,很明顯區長閣下比不上馬洛伯爵,這或許是因為出身的緣故,一個養尊處優,天生高人一等,鍛煉出一副果斷幹脆的做事風格,一個出身平民,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才登上區長寶座,行事難免瞻前顧後。
唐方剛才問的那句話其實早就已經有了答案,暗殺者來自“紅色烈士黨”,至於幕後主使嘛,不是別人,正是奧尼恩斯議員的侄子——康納爾?卡特。
動用國家機器來追查一件案子其實很容易,尤其是在沒有政治阻力的情況下。
亞當?奧利佛很不高興,命人連夜將康納爾從他的公寓裏“請”到聯盟調查局總部。
總統先生沒得選擇,他很明白,唐方讓政府追查凶手,實際上並非真要挖出背後謀劃暗殺事件的人,而是想看看政府方麵的誠意,順便給他來個下馬威。
哪怕真凶隻是一個街頭混混,政府也必須弄個位高權重的替死鬼,以博取唐艦長的認可。
換句話說,他,亞當?奧利佛-——星盟總統,必須在唐艦長麵前服軟。
誠然,這很囂張,很過分,很欺負人,有失總統先生的尊嚴,但他沒有選擇,隻能妥協、認慫,被唐艦長打了左臉,還要歡天喜地把右臉送過去,像個小醜一樣笑嘻嘻地說:“爺,您用力一點,可勁兒抽,讓觀眾們也聽個響,一起樂嗬樂嗬。”
然而,“巴比倫”聯盟調查局的案情報告讓這事再添波瀾,調查這件事的探員在檢查行凶工具-——那柄“火流星”手槍的時候,在子彈內偵測到放射性物質“釙”的存在。
這充分說明了一件事,即便子彈沒有命中要害,唐艦長的性命也已經進入倒計時狀態,當時他若積極配合治療,說不定還能多活一段時間,可偏偏要逞英雄,一直拖到回歸“威尼斯”,遭受這麽長時間的照射,尋常人想活下來?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於是,亞當?奧利佛及他的智囊團開始糾結,一些人認為,如果唐艦長一蹬腿兒死掉,肯定會加劇這場政治風暴的力度,共和黨隻要用力推一把,大廈將有極大可能就此傾塌。
還有一些人認為,這是危機也是機遇,何不利用唐艦長的死,做一出苦肉計,比方說煽動那些示威者做點“過分”的事情出來,並輔以“邊疆危機”點綴,那時節,還有幾個人會記得唐方這號人物?
發動一場國土保衛戰是最好的轉移視線與仇恨的辦法。
人類對於同自身沒有太大關聯的事情,從來隻有三分鍾熱度,而且……輿論這東西隻要操作得當,很容易變成可以被人利用的工具。
從科學角度來說,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神存在的,但從社會角度來說,神一直不曾離開,在蘇魯、蒙亞那樣的帝製國家,他們的神是皇族,在查爾斯聯邦、星盟這樣的議會製國家,他們的神是政府。
神是可以操縱人類思想的,神是法力無邊可以讓人一夜暴富的,神是可以奴役人類的,神是可以一個念頭決定千萬人生死的……
在星盟,議會那些人、當屆政府、大資本家、政治世家……這些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們聯合在一起,構成一個眼睛看不見,鼻子聞不著,耳朵聽不到的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的“神”,它每天都在愚弄、剝削、奴役著底層平民。
它幹著惡魔才會幹的勾當,卻披著陽光才會有的金黃,它腳下是屍骨堆成的山,鮮血流成的海,頭上卻頂著璀璨光環,說著憐憫世人的話語。
用謊言編織著一個又一個虛幻的夢想,虛幻的情感,虛幻的文化。
它讓人們信它,愛它,擁護它。
這真的很肮髒。
所謂神,其實比魔鬼更加偽善。
亞當?奧利佛連夜給彼爾德?帕西下了一道命令,內容很簡單,試探一下唐艦長,看看他的身體出沒出問題,然後再做計議。
他怕了,他真的很怕,不是怕唐艦長嘎嘣兒死掉,而是這小子太神奇,跟合體的金剛葫蘆娃似得,總能給別人帶來“驚喜”,要命的“驚喜”。
他是一個聰明人,所以,這次再不會聽信智囊團那些一個個自認為諸葛孔明附身,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家夥們的狗屁意見。
於是,便有了剛才的一幕。
“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彼爾德明明沒怎麽喝茶,卻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
克蕾雅有些意外,覺得區長閣下實在有些可憐,都被唐艦長搞出神經官能症了,看到茶杯就尿急,那一會兒看到馬桶是不是還得脫褲子方便一下?
她在圍裙上抹了一把,轉身走向廚房,筍幹還沒切完,那幾尾鱖魚也要處理一下。
唐方指指斜對麵的衛生間,彼爾德道聲謝,起身而去。
那兩名隨從坐在不遠處兩張藤椅上,看著唐艦長,努力裝出一副凶相,那讓他們像兩條狗,不會吠的狗,會咬人的狗。
茶喝到一半,唐艦長聽見一聲尖叫,嗓音有些粗,持續時間不長,應該是個男人。
他朝衛生間望去,那兩名隨從也朝衛生間望去。
不大的功夫,房門打開,彼爾德陰著一張臉走出來,跟讓人強.暴了一樣。
緩緩關上的門縫裏隱隱有聲音傳來,“叫什麽叫,跑我房間來撒尿你還有臉叫。”
2名隨從愕然。
彼爾德走路的樣子有些不自然,仔細分辨的話能夠看到褲襠下麵淌著一道陰影,不長,卻很顯眼。
唐方放下茶杯,很真誠的道歉:“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忘記衛生間裏還有位哲人在探究人類行為的本質。”
彼爾德覺得那不是道歉,那是往他心口撒鹽。
他再次坐回沙發,望著麵前的茶杯像在看殺父仇人。
“請打開多媒體電視,將頻道切換到‘星盟國際’頻道。”10分鍾後,他吐出一句話。
唐方拿起芙蕾雅丟在沙發坐墊夾縫裏的PDA,滑動觸控板,依言打開電視。
熒屏上一名白人記者手拿話筒,正在“空中花園”聯盟調查局的待客廳采訪辦案人員,副局長薩克爾?雷諾麵對鏡頭公布暗殺者身份的同時,連帶幕後主使的名字與身份也一並披露給媒體。
康納爾?卡特——星盟常務議員奧尼恩斯?卡特的侄子。
暗殺者來自星盟黑惡勢力的“紅色烈士黨”,雇凶人初步認定為康納爾,至於是否其叔叔指使他這麽幹的,還有待更深入的調查。
這段采訪視頻結束,畫麵一變,場景地轉移至“杜馬”恒星係統“海森堡”的萊因哈特宮。
一臉倦容的亞當?奧利佛出現在鏡頭前,他先是斥責康納爾的卑劣行徑,然後代表當屆政府慰問唐艦長,順便對“阿爾凱西”的事情道歉。
雖然那個陰毒的提案來自奧尼恩斯,但他身為星盟總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為此,他正在與國會的議員代表們進行磋商,準備辭去總統職位,重啟大選進程。
這次他很聰明的沒有耍什麽小聰明,最後坦言自己是一個罪人,愧對星盟民眾對自己的信任,深深鞠了一躬後離開講台。
畫麵再變,由萊因哈特宮轉到星盟國會門前,滿頭白發,好像一夜間蒼老十歲的奧尼恩斯在聯盟調查局特工的護送下擠出人牆。
後麵跟著喬瑟?威廉姆斯,麵對記者的提問,他平靜說道:“奧尼恩斯先生已經向國會辭去常務議員的職位。”
現場氣氛一僵,記者群一時失語。
要知道奧尼恩斯可不是尋常國會議員,其家族底蘊可追溯至星際聯邦解體時代,是24個星盟老牌政治世家之一,而且奧尼恩斯在自由黨內地位極高,聲望極隆,“巴比倫”那件事居然讓他引咎辭職?就算雇凶之人是康納爾,也不一定代表暗殺事件跟他有關啊?還有……“綁架計劃”雖然是奧尼恩斯的提案,但假如國會那些老家夥不同意,亞當?奧利佛不批準,又怎麽可能順利實施?
從眼下情勢看,他根本沒必要辭職,因為這原本就是一次群體犯罪,真要追究責任的話,國會那些人一個都跑不了。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隻是為了討好唐艦長,表達他所要求的“誠意”,以促成那幢交易。
亞當?奧利佛別無選擇,自由黨同樣別無選擇。
區區一個康納爾?卡特自然不夠分量,如果在加上奧尼恩斯呢,想必可以暫時平息唐艦長的憤怒,隻要他不跟共和黨的人見麵,事情就還有轉寰的餘地。
“能把一國政府逼到這個份上,他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彼爾德?帕西望著銀幕上好像失去靈魂一樣的奧尼恩斯,心中生出無限感慨。
克萊門特死了,科南死了,賀拉斯死了,本尼迪克特死了,康納爾被指控雇凶殺人,奧尼恩斯引咎辭職,這一切都源於對麵那個年輕人。
還有一件事他更加奇怪,昨天在碼頭甬道內無數人親眼見證他被暗殺者一槍打中右臂,遭受超高劑量的放射性元素照射,為什麽能夠毫發無損,這根本不合情理。
一念及此,彼爾德搖搖頭,喟然長歎,心想,圍繞這小子身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又有哪一件合乎情理?這或許便是他在唐艦長麵前無法保持平靜的原因。
“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吧。”
唐方麵前的白瓷杯裏已經沒有多少水,細長的茶葉一層層鋪疊在杯底,好像濃密的水草。
“唔,還好吧。”
他咽下嘴裏的茶,捏起一塊蓮蓉陷的米糕放進嘴裏,說道:“‘威尼斯’的麵點師手藝還不錯,你不嚐嚐?”
彼爾德嘴角扯動兩下,似岔氣,又像抽筋。
唐方站起身來,整理一下裝束,對著廚房內忙碌的身影說道:“克蕾雅,中午少做點,彼爾德先生要請我吃飯。”
“啊?”克蕾雅拿著刀走出來,鬢角貼著薄薄的汗液,委屈說道:“我做了筍幹燉雞,打算給你補元氣的。”
“那先在火上煨著,等我回來再喝。”接過姑娘遞來,透著股子洗衣液清香的軍裝,衝沙發上愣神的彼爾德說道:“難不成你想在這兒坐到太陽落山?”
“記得找區長先生要幾瓶上佳的葡萄酒,今晚打算給你做貽貝大餐。”克蕾雅撫平他肩膀上的褶皺,站遠一點上下打量片刻,微笑著點點頭。
“也對,吃了那麽久中餐,變換一下口味也好。”
唐方一麵往門口走,一麵笑嗬嗬說道:“告訴他們沒事不要出去走動,我會盡快回來的。”
克蕾雅輕輕“嗯”一聲,就像一位溫婉的全職太太。
彼爾德已經從沙發上起來,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在蕩漾。
客廳另一麵的窗子開著,一縷穿堂風吹過,帶動他筆挺的西褲,那上麵有幾點洇痕,比他的笑容更醒目。
人畢竟比動物要聰明許多,2名隨從並沒有像忠犬那樣跑過去聞聞主人身上某種多餘的怪味,這讓彼爾德少了幾分尷尬。
推開房門走出,一行4人沿著青石板路前行,克蕾雅目送他們遠去,才返回小院,輕輕拉上柵欄。
酒店大廳的休息區坐著一些記者,看到4人從後麵走出,呼啦一下圍上去。
這已經是彼爾德第二次來“威尼斯”,並順利進入唐艦長所在別墅,而共和黨方麵的人卻一直吃閉門羹,再聯想到剛才亞當政府的一連串反常舉動,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唐先生,能否耽誤您幾分鍾?”
“唐先生,您對亞當總統道歉這件事怎麽看?”
“唐先生,聽說巴納德?貝克多次求見都被您拒絕了,如今卻與彼爾德區長一道出現,這是不是說明您不打算追究政府的責任了呢?”
“……”
唐方抱著右臂,表情做痛苦狀,有意無意側身躲避熙攘的人群。
左側有幾名體魄健壯的男子擠出,與酒店保安一起維持現場秩序,看起來應該是彼爾德安排的政府特工。
休息區到酒店前門的距離不是很遠,左右不過十幾米間距,當2人穿過前廳,即將出門的時候,還沒從唐方口中問出半個字的記者們急了。
一位體型微胖,臉蛋與脖子上貼滿汗水的亞裔記者高聲喊道:“唐先生,我們已經在此堅守一晝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好賴說點什麽吧。”
唐方邁出門的右腳縮了回去,徐徐轉過頭,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道:“區長閣下要請吃飯,總不能拂了他的麵子,亞當總統已經做到那般地步,我要是再端著架子,豈不讓人戳脊梁骨罵我不知天高地厚?‘晨星鑄造’還要在星盟境內立足,我做為企業負責人,要為手下員工的生計著想,有的時候……人不能隻為自己而活。這個社會很現實,想獲得就必須學會犧牲。”
“你們看,我才不是什麽英雄,我跟你們一樣,不過汪洋一葉,浮沉由海不由我。”
這句話很長,聲量有些低,在嘈雜的采訪現場,仿佛風暴中鷗燕的輕鳴,隨時都有被海浪與雷鳴淹沒的危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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