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虛妄 第十章 伊人
夏六月,大暑。
中嶺大平原向來少雨,入暑後,更是滴雨未下,熱浪更加肆虐,幽台城這些天也是酷熱難耐。
洛水源出太阿山,此後依地勢向東流淌數十裏,便是幽台之地,過幽台後折而向南,再走約三百裏,便與禹河匯合,匯合口的上遊南岸,是芒山北麓餘脈。蘇哈接酋長傳訊消息後,便讓偏將祝丹留守,親帶八百嫡衛,押薑材出營,沿洛水西岸向南而來。
夏日行軍,最是緩慢,八百嫡衛騎馬走了六日,才抵達洛禹河口。算下時間,正是薑材當日所說的時日。早有斥候回報,禹河口南岸有楚民聚集,未見軍士。這與六日出發前,蘇哈派出的十數騎斥候所報並無二致。
蘇哈看向在押的薑材,沉聲說道“為何未見你說的滄水狩獵標誌?莫不是那楚戈見我軍勢大,不敢來了。”
“稟將軍,楚戈多疑,小人這些天被押在幽台,也不知他會不會起了疑心。但小人所言句句屬實。”薑材還是苦著臉,說道。
“再行得三裏,便能到河口,我便命人縱火燒那蘆葦,如若並無止戈軍士,你便是腦袋不保。”蘇哈此時想著如若此地並無止戈軍,那便是撲了一場空。但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隻是威脅了薑材幾句出氣。一旁薑材自是心下惴惴。
河口轉眼即到。薑材指著蘆葦處的三處竹筏說“這必然是止戈軍所乘竹筏。”
蘇哈也注意到了這些竹符,心下竊喜。蘇哈知道止戈軍弓弩強勁,讓前排兩百嫡衛人人持藤盾,下馬小心向前行進。另有四百人,迂回於洛、禹水兩岸,放下竹筏入水。蘇哈心想,但求無功,也不可貿然行動,他自己則另帶兩百人作為預備隊。
禹水寬逾百丈,兩水交匯處更是煙波浩淼,但南岸聚集的楚人看到北岸嫡衛陡至,不敢拿性命開玩笑,不等嫡衛渡河,眾人便作鳥獸散,稍微膽大的也是躲在暗處觀望,看嫡衛接下來的動作。
嫡衛也不進蘆葦中搜尋,待得百十步距離,便引火於箭矢上,也不計準頭,“咻咻”不停放起火箭來。時下快要入秋,天幹風燥,蘆葦正值揚穗時節,見火即著,初時還隻是幾處著火,不久便嗶嗶剝剝連片燒了起來,河邊一時火光衝天,濃煙滾滾。蘆葦中此時卻是衝出十數人,來到先前的三排竹筏上,向南岸劃去。
蘇哈與嫡衛都是大喜,均覺得策略正確,隻是不知道止戈軍是被燒死,還是說隻有這十數人。蘇哈此時也顧不得有沒有埋伏,忙命預備隊與迂回包抄的嫡衛向前,準備持箭攻擊。又吩咐水性尚好的百多名嫡衛,務必活捉這些人。
嫡衛得令後,紛紛將先前準備的竹筏推入水中追來。
此時,南岸散去楚人處,也是有一筏破水而來,隻是筏上卻是一名身形單薄的女子。之前從蘆葦中衝出的三排竹筏上,一人當先喊道“小伊,不可前來。”正是楚戈的聲音。那南岸過來的田伊卻並不理會,仍然衝將過來。
楚戈大急,吩咐楚桔按計劃迂回到洛水中,自己則單獨持楫迎上田伊竹筏。
蘇哈等人也不明就裏,出於慎重,蘇哈命嫡衛入水人員分成兩隊,一隊追向楚戈,一隊追向迂回入洛水的楚桔等人。薑附見狄筏不遠,幾次彎弓搭箭,都被楚桔攔了下來。楚桔隻是讓大家一起,操篙一味往洛水上遊河彎處劃去。蘇哈見對方向河彎劃去,不由得自身也跟著走到岸邊去查看,又在岸邊不停指揮嫡衛追擊。
楚戈、田伊相向而行,不多時就碰到一起。楚戈也不多耽誤,拿上竹篙,就跳上田伊的竹筏。嫡衛人多,撐筏很快,眼見接近兩人,此時竹筏剛過河心。
“趕快劃回南岸,”楚戈急道,也不管田伊是否明白,跟著就彎弓搭箭,狄筏上,當先一名嫡衛隔著近二十丈距離,應聲落水,其它幾筏都是略微一頓。幽台城嫡衛尚是首次與止戈軍接觸,沒曾想,此人如此距離,仍能一箭致命。
楚戈則趁嫡衛猶豫的當口,將一支竹箭點火,射向自己剛才所乘之筏,這筏雖處水中,遇火竟然燒了起來。
一嫡衛隊長喊道“他箭支有限,我們一起靠近,小心戒備就是。”
楚戈知道著火筏也隻能阻得了一時,見田伊撐筏又靠近南岸幾丈。伸手拉起田伊,縱身躍入水中,潛行起來。嫡衛頓時失去目標。蘇哈嚴令不得追上南岸,一眾嫡衛隻得悻悻而歸。
楚桔進入洛水河灣後,又折向洛水西岸,見狄筏仍然眾多,與眾人使個眼色,原本操篙的薑附等十人,將箭矢點上火,引弓射向岸邊一處蘆葦處。這處蘆葦與原來著火處有近一裏,此時也有一些岸上的嫡衛在此防止楚桔等人上岸。
見楚桔等人莫名其妙放了一通火箭後,也不戀戰,又操起竹稿,奮力劃向洛水東岸,西岸邊的嫡衛以為楚桔等人技窮,指著眾人一陣取笑。此時洛水西岸邊蘆葦並不多,引燃後,也難以燒傷分散的嫡衛。此時,蘇哈過來,出於謹慎,還是命眾人趕快遠離,又見楚桔之筏如箭一般衝向洛水東岸,考慮著要不要讓嫡衛繼續追去。
就在此時,那本來稀疏燃燒的蘆葦,突然炸裂聲傳來,連帶地麵也是在燃燒,蘇哈大驚,一旁的嫡衛也不知道如何護主,隻知道把蘇哈護於中心。炸裂聲不斷傳來,氣浪一浪高過一浪,原本分散的嫡衛,有離得近的開始有人被灼傷和炸傷。
楚戈、田伊二人,均自小在滄水邊長大,水性甚佳,於南岸上岸時,正好炸裂聲傳來,楚戈不無婉惜道“可惜十來天的功夫,看來還是技藝不精,傷不了幾個嫡衛。”
“這是你安排的?”田伊見楚戈感歎,驚奇問道。
“這是近十天止戈軍躲入芒山中,取土製成的硝。芒山中眾多,我就叫它芒硝。我發現有炸裂的作用,可惜量太少,又無法把嫡衛引到一處,聊勝於無了。”楚戈說道。其實他們本來三筏是希望盡力引導更多嫡衛到選定的洛水河彎處,由楚戈指揮眾人周旋後,再集中點火。當然,田伊出現,生了變數。
“是我打亂了你的計劃。”田伊低下頭,但想著剛才見自己從南岸衝出時,楚戈急切的心情,心下又有些甜蜜竊喜。
“也不是,還是技藝不成熟。”楚戈知她心意,怎可能責怪於她。
“那在芒山中再取些試製,和兵訓學堂一樣,我來幫你。”田伊抬起因浸水而白皙的臉,自薦道。
“暫時不用,後麵有機會再製。嫡衛經此一劫後,必然也有所防備。以目前的技藝,還製不出威力更大的硝石。”楚戈隻知道說實情,卻沒發現田伊失落的表情。見田伊不說話,又說道,“我們向下遊去,找楚民換些衣服,再順便等楚桔他們過河。”
“我過來時,將衣物等隨身物品藏在一處地方,我帶你去。”田伊剛才倒是沒想起來,此時看到兩人濕透的衣服,才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麽來了?”楚戈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我本來一早就在渭水等你,開始你卻走了陸路。”田伊滿臉通紅,眼眶盡是委屈的淚水,楚楚可憐。
楚戈知她一路到禹水不易,輕聲安慰道“以後不要這麽傻,這樣多危險。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你連姬姐都不帶,怎會帶上我這個無用之人?”田伊想起那晚的話,似嬌還嗔道。
“你已助我良多,我當日已和田少君說了,定不負於你。隻是你提前離開了,並不知曉。”楚戈知道眼下危機重重,對田伊之情,也不再瞻前顧後。
田伊乍聽此言,也是癡立當場。
蘇哈等嫡衛雖被這爆炸的氣勢嚇得夠嗆,以為止戈軍又有什麽新式武器,所幸殺傷有限,待眾人奔向安全處再行檢點,也就二十人被灼傷,兩人重傷。隻是那薑材,卻是趁著混亂不知去向。當下就集合人馬,放筏入水,欲向南岸奔來。卻不想此時,快馬自來時路奔來,向蘇哈喊道“蘇哈將軍,大事不好,幽台昨夜被襲擊了。”
那快馬與嫡衛,說完此話,便倒地不起。此處距幽台近三百裏,此人當是日夜兼程趕來,未曾休息。半晌,在眾人一陣拍胸撫背的折騰下,才悠悠醒轉過來。
太阿山,山勢雖南北走向,但山高林密,東西寬約百裏,人行其中,極易迷失方向,自古少有人翻越。宗飛自接到楚戈安排,便於當日舍棄水路往禹河下遊而來的打算,將楚法等人安置在歧山部,止戈軍僅帶五日幹糧,沿太阿山北上,然後向東準備翻越太阿山。
宗飛等人攜玄石指向針行走其中,連續五日,不見人煙,全賴指向針指路,也多虧人多勢眾壯膽。至第六日,山盡平野闊,見洛水緩緩向東,眾人才算舒了一口氣。宗飛不敢讓眾人造飯,仍於幽台不遠處的山林中等待天黑。
入夜後,幽台城留守姬倫先是挑燈查看各處哨衛,又囑咐這幾日流民不得放入城中,才安心入睡。
是夜,止戈軍突襲幽台城,宗飛憋屈多日,自然是誰也勸不住,等弓箭手剛把幾名嫡衛遊哨解決掉,他便是真正的身先士卒,撞開土城門,一馬當先殺了進來,隻是他身邊親衛可就跟著累得夠嗆了。嫡衛平日倚仗的馬,還在馬廄裏未及牽出,止戈軍就已呐喊著殺至麵前。巷戰時,戈矛不如短刀,加上各自為戰,止戈軍先前專一訓練的三人戰術便發揮了最大的優勢。宗飛一路很快就殺至幽台宮前,眾嫡衛才將祝丹叫起,一旁的姬倫雖有千般盤算,萬般計謀,被宗飛莽漢一陣衝擊,也是無計可施,隻得讓眾人分頭突圍出城。祝丹、姬倫被一眾嫡衛擁簇著剛出北門,宗飛又領著一眾止戈軍殺致,追出近五裏路,宗飛才在左右親衛拉扯下,回城主持掃蕩工作。姬倫還在暈頭轉向,也分析不出是那裏來的這批楚軍,也沒有收攏眾人。祝丹見滋事體大,幾欲投洛水,被眾嫡衛架下來。
眾嫡衛大多無馬,祝丹、姬倫合計一番,不敢走陸路,決定繞至城南的洛水乘竹筏南下,又安排快馬報與蘇哈。一路又收納潰散出來的嫡衛,加上傷殘也有近百人,看來幽台守軍死傷不多,隻是突遭襲擊,崩潰太快而已。
幽台城關係重大,墨都中原部劫掠來的糧草財物,大多存放於此。隻待秋收後,再劫掠一批,就驅使楚民運回狄北,蘇哈聽說丟了城,哪裏還敢在禹水邊停留,急忙帶嫡衛返回。他也不敢欺瞞,一邊又派人渡洛水上報墨都。
蘇哈此次返回幽台,不再似出發時,當日就急行軍一百餘裏。第二日一早,天不亮又出發,又是一晝夜行軍,於第三日下午,就抵達幽台以南三十裏處,碰上已經收攏潰兵的祝丹姬倫等人。
“姬倫有負將軍所托,請將軍責罰!”姬倫上前請罪。
“哼,你平日裏滿腹謀略,你說說,這止戈軍是從天而降嗎?”蘇哈雖然敬他是客卿,此時也沒有好臉色給。
“祝丹死罪,請將軍治罪。”祝丹自縛於蘇哈馬前,痛哭不已。
“拉下去,待大酋長發落。”這祝丹非狄西部之人,與墨都同族,蘇哈雖然對其憤恨,也沒有立即處死,隻是將其拘押。
“姬先生看這止戈軍是從何處來?有何良策。”蘇哈雖然惱怒,但還沒有失去理智,還是靜下心來問計於姬倫。
“領軍之人,是年近四旬之人,不似赤術先前所說的楚戈,應為先前出歧山部的一路。我看其作戰勇猛異常,赤膊上身,此人應為滄水部宗飛。”姬倫分析道。
“隻是這宗飛一支,近十天並不見東出騰門。難道止戈軍真能神兵天降?”蘇哈此時還不相信,宗飛一支止戈軍能突襲幽台。
“依方位來看,幽台處於太阿山東麓,或有可能…”姬倫欲言又止。
“你是說,他們不出騰門,直接翻越了太阿?”蘇哈說道,“這止戈軍,真是不要命了。”
“也隻有這種可能。”姬倫雖然說肯定,但還是猜測道,“如果楚湯被救,這幽台城籌建的地勢情況,確實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止戈軍或許按其指示,拚著死傷此士卒翻越太阿山,就極有可能了。”
“那依先生之見,這幽台城,”蘇哈更加疑慮。
“幽台是大酋長在中原部的糧秣基地,如今被止戈軍奪去,我等難辭其咎,隻有等大酋長裁決了。”姬倫不待蘇哈說完,搶先說道。當年狄西部在蘇哈帶領下,歸服於墨都,墨都對其也算禮遇有加,仍讓其統領狄西這支千人嫡衛,並未像其它各部打散編製。而嫡衛長於野戰,不善攻豎,此番若是攻城,將會大折損狄西部實力。但若不攻城,蘇哈的狄西部馬上麵臨無糧可吃的風險。
蘇哈正要安下營寨,便有斥候來報,幽台城內,正在引楚民入內,分發糧食,時下正是青黃交接的時候,消息一出,四方楚民均聚攏過來。蘇哈雖然恨得牙癢,一時也毫無辦法。
楚戈田伊二人上岸後,即沿禹河向南而去。
早行散去的那夥楚人中,卻有幾名大著膽子暗中窺探的,遠遠看到狄人被一通巨響嚇走,以為楚戈等人兼有神力,試探著走近兩人,發現是一對少男少女,其中一高瘦漢子上前問道“敢問小哥,可是滄水部援軍?”
“在下楚戈,便是滄水止戈軍士卒,老哥有何見教?”楚戈直接報上自己的名字,全然沒注意一旁田伊擔憂之色。
“你便是楚戈?”最近嫡衛在禹河北和洛水東岸傳出楚戈之名,這些楚人也有耳聞。
“正是!”楚戈一副迤迤然的樣子,惹的田伊更是連扯其衣襟。
“小人安寧,見過將軍。我是中原本部安家村人,這是我們近村的安建。請收留我等加入止戈軍,我們正要找止戈軍回鄉驅逐狄狗。”安寧起先見楚戈年少,還有些疑惑,但剛才與嫡衛作戰卻是看得真確的。此時又得對方肯定,當下納頭便拜。“嫡衛近來在中原各村傳下懸賞信息,見楚戈,不,見將軍信息者,賞粟米十石。沒想到今日能得見將軍退敵。”
“墨都也太小氣了,我才值這點糧草。定要讓他付出百倍代價。”楚戈與田伊麵麵相覷,沒想到自己居然早已名聲在外,當下自我解嘲道。
“這,其實也不少!”安寧安建兩人一副古怪的表情,心說,這人不知道中原楚人之苦,現下各家各戶,幾乎被狄人劫掠一空,十石粟米,夠四五口人,就著野菜吃一年了。這時,又圍攏過來一些人。
“你們要加入止戈軍,其實也無不可。”楚戈說道,“隻須先依我的吩咐做點事,就可加入止戈軍中。”
“將軍請吩咐,我九歲小兒,被嫡衛殺害,妻子被擄走,他們也差不多,都身負大仇,請將軍成全。”安寧說至動情處,眼中含淚,語帶哭腔了。
“此事也不算危險,你們隻須去附近搜集這種草藥即可。”說罷,楚戈將適才在路邊采集的草藥給他看了,“每人采集百斤,搗碎曬幹,在水中熬製成,用麻布過濾後,取出過濾物,然後,持我手寫的竹簡,交於幽台城的宗飛將軍,他定會收留你們入止戈軍。”
“將軍所說我都明白,隻是用何種器具才可熬製此物?”安寧為難道。
“此處沿禹河上行,約百裏,河灣處進去,有一處山洞,可以詢問當地村民,就持我竹簡,說前些天止戈軍在此熬製硝土之處,自有人帶你們進去,那裏有器具可以使用。”楚戈說罷,又取出指向針給安寧,“此物無論如何旋轉,最終隻指向南北方向,可以供你們尋找方向。”
安寧將指向針接過,拔弄一番,發現果如楚戈所言,大喜過望,對楚戈所吩咐之事,更加信服。田伊在一旁,也說不上話,隻是看著身邊之人,像剛認識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