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緣起 第一章 重誓
滄水,自中嶺主峰太白頂的滄浪泉發源,一路收納溪澗山泉,奔流向南,至山嶺南麓,已頗具規模,寬逾五十多丈,浩浩蕩蕩。蜿蜒再向東南而行,便是滄水衝積平原。
時維早春三月,清晨的滄水河麵上,還飄浮著一層似有還無的薄霧,霧氣之下,晨曦揮灑於河麵上,波光鱗鱗。河邊的老樹抽出新芽,一派鶯歌燕舞,桃紅柳綠的景象。河邊幾處被河水衝洗的光潔石板上,幾名早起的少女在浣洗著昨天更換的衣物。
河岸下遊不遠處,一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卻是赤膊上身,肩上搭一塊麻布,左手拿著木桶,下身僅著麻布短褲,腳下也不見穿鞋,高一腳低一腳,葡撻著走到河邊,也不管腳下的鵝卵石是否咯腳,徑直走到河邊的淺水處,舀起一桶水,劈頭蓋臉地淋在自己身上,就像是有意懲罰自己一般。早春尚寒,冰涼的河水淋濕齊肩的頭發,又向下掠過古銅色的身軀,激得少年渾身一陣寒戰。
“楚哥兒,這麽早又出來作踐自己。小心身子著了風寒啊。這陽春水的涼勁可不一般啊。”見那少年激得渾身寒戰,剛到河邊打水的一名婦人好意提醒。
“安嬸,不打緊,你幾時見過我楚戈著涼啊。”少年一邊繼續舀水澆在的身上,一邊滿不在乎地應著。
“你可是我們楚家灣將來的頂梁柱,要愛惜自己的身子骨。別聽那陳老夫子的瞎攛掇啊。”安嬸對口中的陳老夫子,語氣頗為不善。
“好的,安嬸,我省得。這不是陳先生要求的呢,再過兩個月,我就該正式編入軍戶了,我聽安叔說,濮奴今年在下遊的白沙洲,又是蠢蠢欲動,我們也要早做準備了,不練好身子骨可不行。一大早我去穀場打了趟拳,身子正熱乎,就來河邊衝下汗氣呢。”楚戈知道,這安嬸的兒子,五年前,年方十六,聽兵訓學堂的陳老夫子講訓之餘,就到下遊的沙洲偵察濮奴的動向。不小心暴露行藏,跳入河中,力竭沉水。安嬸認為陳老夫子那一套什麽實踐真知、強健體魄的理論,蠱惑了自己兒子。因此對陳老夫子一直耿耿於懷。楚戈知她心結,也就耐著性子解釋自己的事情。
“你家就你一獨苗,我們楚家灣也指望你以後出人頭地,怎麽陳老頭還安排你入軍戶嗎?這個得你娘親做主才行。”安嬸一聽楚戈的話,似乎更加反對。
當年楚人越過中嶺的兩個分支,一支成為中嶺部,一支就是楚戈所在的滄水部,已經有近三百年。在十多年前,楚戈又隨父母從更上遊的滄水本部遷來楚家灣。而剛到楚家灣不久,楚戈的父親楚忠,作為楚家灣的頭領,與濮人搶收獵獲,不幸身受重傷,失血過多而死。楚戈作為烈屬後人,又是獨子,理應不用上前線與濮人作戰。楚戈對於父親以及這個世界的記憶,似乎也起始於那個夏日的晚上——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著關於大陸、上天、楚人、物候的掌故,自己則不知疲倦地追問著為什麽。當然,記憶最深的,還是村裏的叔伯,把父親虛脫的身體,從遠處抬回來的時候。那天,父親滿臉是血,身上蓋的白麻布大部分染紅,母親跪坐一旁,抱著不知所措的楚戈,泣不成聲。隻聽得父親說著什麽“兵訓學堂、陳老夫子、界嶺山”,母親當時已不能言語,口裏隻是“嗯嗯”,不停點著頭。晚上,聚集在楚戈家的村民,將父親那不再說話,也沒再動作,還汩汩滴血的身體,裝進那個黑色木頭匣子裏。一眾人守著黑木匣子一晚,第二天抬到界嶺山方向去了,從此楚戈再未見過父親。此後,母親把楚戈送去了兵訓學堂,與陳老夫子生活。對楚戈而言,那些染血的畫麵,就如印在陶罐上的花紋一樣,盡管過去十幾年,陶罐已舊,但花紋彌新。
“楚戈,找你一早上,原來你在這裏。快起來,陳先生在白草灘帶話來,說有事找我倆。”楚戈正思忖間,看到平日的玩伴,也是同村同窗的楚林,遠遠的在山頭叫喚。
“我回去換上衣服就來。”楚戈一邊應著楚林,一邊提上一桶水,向河岸走來。“楚哥兒,一年之計在於春,這都三月收尾了,你家裏今天再不把地翻出來,就種不上秋糧了。這些天,不是學堂說放你們農忙假嗎?再說了,你娘那身子骨,你可得緊著愛惜。”安嬸不知道是關心楚戈家裏的情況,還是對陳老夫子的安排有意見,見楚戈上岸,也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我省得,去去就回呢。安嬸,讓我來幫你提。”楚戈知道安嬸一片好心,隻有苦笑著應了幾聲,順手幫安嬸提起已經打滿的水桶。
“娘,我們家裏的地已經下種了,楚哥或真的有事。我們洗完衣服幫他家把地翻了,等楚哥今天回來興許趕得上下種呢。”這時安嬸旁邊一個身子單薄的少女,放下手裏的正在石板上捶洗的衣服,看著楚戈,麵帶笑意說道。
“那就謝謝苗兒,我回來再教你認字,”楚戈見苗兒幫他解圍,打蛇隨棍上了。這安苗兒與楚戈青梅竹馬,情感甚好。安苗兒雖長於這村野中,生計艱辛,但少女初步養成,二八年華,也是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她聽楚戈頗為無賴的口氣,低頭抿嘴一笑,也不回應。
“哎,看你母子不急,我們跟著急死人了。也隻能這樣了。”安嬸搖搖頭,一副有些怒其不爭的表情,應和著女兒的話,跟著楚戈身後一起回家。
楚戈家位於滄水岸大約裏許的右側高地,附近除了楚戈三間土房外,周邊還有二十多戶土房,依山勢向陽而建,錯落有致。安嬸家就在二十步左近,楚戈先幫安嬸將提來的水,倒進盛水大桶,才拎上自己水桶回家。
楚戈自從六歲隨父母搬來楚家灣,一直住在當年父母壘起的三間土坯房,房頂茅草每年都有翻新添加兩次,但土屋經多年風吹雨淋,牆壁早已坑坑窪窪,左側靠近雜屋的一邊,還有明顯的一道水漬。中嶺南麓,土質多碎石,粘性不強,不是做土坯牆的好材料。當年楚戈父親帶領族人初來乍到,也隻能因陋就簡,將就著用。透過柵欄門的縫隙,看見左側的雜屋略顯佝僂的背景,楚戈叫了聲:“娘,我回來了。”
“麵餅在板上,快點吃去,今天天氣不錯,吃完了幫娘一起,去翻一下井灣子的那塊地。”楚戈娘年不滿四旬,寡居多年,母子二人一直相依為命。多年的操持讓這個三旬婦人,顯得麵容泛黃。但此時正滿麵笑意,慈愛地看著楚戈。
“娘,楚林說陳先生找我臨時有事,可能今天還得去一趟學堂。安嬸和苗兒說一會兒過來幫我們翻地,我快去快回,興許下午我回來就能把莊稼全種上。”楚戈回裏間穿上麻布衣物,又抓著粗麵烙餅,邊吃邊嘟囔著說。做麵餅的粗麵沒有去麩皮,糙雜亂咽,而且為了快速加熱,早上烙餅時,也不能用土罐加熱,楚戈家尋得一塊石板,專門用來烙製食物。粗糙的麵餅中,還時不時能吃出砂粒來,但楚戈卻毫不在意,依然狼吞虎咽。
“那你也不要太急,隻是又麻煩安嬸和苗兒。”楚戈娘一向對這個獨子慈愛有加,數年含辛茹苦,也從不在兒子麵前露出怨意。楚戈六歲那年,她便省吃儉用,讓楚戈進了白草灘陳老夫子的兵訓學堂,這也是方圓百裏內唯一的識字、訓戰的基礎學堂。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幾年楚戈雖在訓學之餘,有空閑也能幫家裏勞作,但耕作糊口及屋裏屋外全靠楚戈娘一手操持,維持生計殊為不易。荒年青黃不接時,還得拉下臉向鄰裏或娘家求助。娘家本是上遊黃石浦一戶殷實的風姓人家,而楚氏雖貴為部族酋長後裔,開枝散葉傳到楚戈父親楚忠這一輩,已是極為沒落的旁支。因此,風氏下嫁楚忠後,也沒享幾天福氣,反而是在此後不久的那次遷徙中,丈夫要帶領眾人抵敵、拓荒、開山、辟路,風氏不得不一力承擔家中之事。更不用說楚忠犧牲後的十多年孤苦歲月了。
“娘,等把濮奴趕走,占了滄水平原,我們每頓就可以吃上細麵餅了,到時候你也不用這麽辛苦。”楚戈看到風氏雙鬢早生的華發,出聲安慰道。滄水下遊,沃野千裏,土地平闊。滄水進入平原後緩緩向東南方向流去,與夏洲大陸最大的河流江水匯合,千萬年以來,沉積出厚厚的青黑色沃土,是中嶺以南水澤間少有的膏腴之地。濮人世代占據這一地區,以適應積水作物的稻米為食,相對富足些。因此,濮人近百年來雖屢屢犯邊,也隻是在楚人居住地劫掠一番便自行退去。相對滄水平原,濮人對中嶺山脈的土地似乎不感興趣。然而,楚人卻在山林間因為生計艱難,常常覬覦滄水平原。
“為娘隻要看到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取一房媳婦生幾個娃,就什麽都滿足了。至於享福的事,這可不是勉強得來的。再說,我們和濮人爭奪數百年,雙方不知道多少村毀人亡,妻離子散,為了幾塊土地真就值得嗎?你安安心心服事農桑,不要想那些部族的事。當年,你爹不就是放心不下山北的濮人,最終出的意外嗎?哎。”提到丈夫,風氏隻是一歎,似要欲言又止,岔開話題道。“不說這些,你喝口水,別噎著,到陳先生那裏記得功課要做足。不要掛念著家裏的事。”
“我省得,娘親。對了,娘,再過兩個月,我就滿十六歲了,我還要編入兵戶的。”楚人南遷入中嶺的這一支,由於長年與濮人爭鬥,丁口緊張,凡家有年滿十六歲男子必有一丁,參與農閑時的兵訓,必要時參與作戰。當然,像楚戈這樣家中僅有一丁,且是部酋一族烈士後代,是可以免於兵役的。即便編入兵戶也可以安排在遠離前線的後方做一些運糧的後勤工作。但楚戈多年來,念念不忘父親之事,一則想著實現父輩遺誌,驅逐濮人。二則也想建功立業,實現楚氏滄水這一支崛起的宏願。他可沒想過去後勤運糧,也因此,楚戈除按學堂要求之外,還格外打熬自己的身體。
“這還沒到時間呢,你也要聽聽陳先生的意見,後方兵備事務,也不比前線輕鬆,你都說了快十六歲的人了,怎麽還不知輕重。”風氏雖然不反對兒子編入兵戶的事,但也不願他進入危險的前線,畢竟曆經喪夫之痛後,作為一個女人,且人過中年,再也難於遭受更大的變故。當然,少年熱血的楚戈也還沒理解這些。在他這個年紀,想象的還是功成名就、美食華屋,以及前呼後擁的生活。
三兩口胡亂吃完粗麵餅,楚戈約上村頭的楚林,迎著早晨的陽光,即向位於十裏外的白草灘出發。楚戈、楚林二人,正是精氣十足的年紀,且常年行走山路,不足一個時辰,就已經到達兵訓學堂的院子。白草灘也是一片河灣的平地,當年楚忠一支向東遷移,曾考慮過在此定居。但此地相對於現在的楚家灣,還沒有離開祖地太遠,而且可開荒的耕地不足。後來陳老夫子來到此地,與四周楚人村落一合計,決定在此建學堂,作為各村少年子弟的兵訓場所。
一路上,楚戈曾詢問楚林,陳夫子有何事急於相召,楚林也不甚了了。在這個傳訊還基本靠人在山頭喊話的年代,也難以傳達更多的信息。
兵訓學堂三進院落,進出學堂均為十裏八鄉日常熟識的學員,加之學堂也沒有特別的機密,因此,除了兵訓時間有學員充當兵衛值守,農忙休假時節一般不安排值守兵衛。但楚戈二人正要徑直進入學堂內室,卻不想在二進院落的門口,有兩名楚氏學弟值守,也算熟識,互相通告一聲,二人才穿堂入室進入陳老夫子的日常起居的內間。
隻聽到內室一陣陣咳嗽聲,想是近來陳老夫子不敵上揚的陽春濕氣,又引起了常年的痰症。不過今日似乎陳老夫子不是一人在室內,隻聽內室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陳叔這些年為了族人,一人在此地參悟獸皮卷上的文符,也是難為你了。看你這痰症絲毫不見好轉。”
“哎,自從得了痰症,不去前線廝殺,心境不同,對這獸皮卷所載,咳,咳,也確有另一翻感悟,你這趟來白草灘,咳,咳,所提之事,確也與我苦研多年的想法不謀而合。”楚戈楚林二人走近,聽到陳老夫子說不上三兩句,便要喘氣咳嗽的聲音。接著聽到陳老夫子說:“是楚哥兒和小林兒嗎?你們進來正好說話。”話音剛落,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這幾天不見,先生的痰症怎麽如此嚴重了,可曾有有喝蔓青水化痰。”楚戈剛走進虛掩的柴扉,就準備上前撫拍陳老夫子因激烈咳嗽而彎曲的後背。
“不打緊,已經是這個年紀了,藥石無濟,也是正常。你們來的正好,這是你們八叔。”陳老夫子擺手製止了楚戈的好意,卻是指著一旁約莫四十來歲,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介紹。楚氏進入中嶺後,這一分支在白草灘附近的,均在五代之內,因此,楚姓人家互相還以排行稱呼。陳老夫子介紹的這個中年人,在楚氏這一輩中排行第八,楚戈對這個八叔也有耳聞。八叔楚恩,身手不凡,年十八便力能博虎,衝鋒陷阱,從不甘人後,這幾年在楚氏中嶺一支中,闖下赫赫威名,已經隱有獨占鼇頭之勢。據傳,中嶺楚族一支,有意讓楚恩接班,而不是在太白峰一帶困守。隻是不知道楚恩突然造訪兵訓學堂所為何事。
“見過八叔。”楚戈楚林躬身一禮。
“你便是楚戈,果然有乃父風儀。想你父親天人之資,當年與我等情同手足,因一時激憤,僅攜百餘老弱族人開辟楚家灣,為滄水與中嶺的南側屏障。說起來,忠哥如若不出走,我老八那有資格竊居如今職位。卻不想如今與忠哥天人永隔。聽陳叔讚你學業刻苦,行伍技擊操練勤勉,且天資不凡,一會兒定要試試你身手。”楚恩見楚戈是故人之子,又生得身材健碩,雙目炯炯,心裏頗為期許。常年軍中任職,直接了當就要考究楚戈身手。
“先生錯愛,八叔謬讚了,小子隻是牢記先輩創業不易,不敢有負先輩與父親心願。而且學無所成,不敢當八叔考教。”楚戈不卑不亢地應道。
“先談正事,你們一會再敘。楚哥兒,你去把你八叔的行囊拿來。”陳老夫子似乎頗為著急,打起精神來,又指著木台上的一個麻布袋吩咐楚戈。眾人看他神情一肅,也即收聲聽宣。楚戈拿過麻布袋,感覺小小袋子,入手卻是沉重,與眼見的大小不符。楚戈心想,這袋子難道是裝著石頭。
“你可知你八叔的行囊為何如此沉重?”見楚戈麵帶疑色,陳老夫子順勢賣起了關子。
“弟子不知何物?但我想必然是重要的器物。”楚戈不掩飾心中困惑。
“不錯,此物可能關係著未來夏洲大陸局勢,也關乎楚人的命運。”陳老夫子看了楚恩一眼,聲音頗為凝重,連帶著咳嗽似乎也止住了。接著,他伸手在布袋中掏出一件兩寸見方,一指見厚,黑白相間的塊狀物什,盯了半晌。楚戈、楚林卻不識得此為何物。
“楚人滄水分支第十代後裔,楚戈楚林,你們以先輩的名義起誓言,今日所聞,不得向外人泄露,至親之人也不可。否則,自身死於非命,親人受神農詛咒。”陳老夫子突然鄭重其事,聲音都有些淒厲。
楚戈楚林麵麵相覷,一時難以理解,但還是硬著頭皮鄭重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