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大荒第一畫餅大師（下）
羲和凝視著吳妄，沉默了一陣，又道：
“有些事其實也是無奈之舉，無妄對燭龍了解多少？”
“不多，”吳妄心底繃著一根弦，但表情越發輕鬆。
【示敵以弱。】
他道：“我隻知燭龍是當年神戰的失敗者，被驅逐出了天地。”
“燭龍其實不算敗，”羲和歎道，“我們當時已經拚盡全力，卻猶自看不到戰勝燭龍的機會，最終是星神站了出來，拚死將燭龍趕去天外，而我們構建起了天地秩序。
以秩序之力、眾神大道結成了天地封印，將燭龍排擠在天地之外。
這是老生常談之事，說起來也很輕巧，但當年付出了太多代價……”
“我好像聽誰說起過，”吳妄笑道，“如今的天帝能崛起，得益於生靈大道的相助，舊時代的霸主燭龍其實並未衰弱，而是在強盛時被驅逐。”
“不錯。”
“那天帝還這般對待最大的功臣，”吳妄一陣皺眉沉吟。
羲和：……
能看出，這位天後的表情，多了幾分玩味。
吳妄堵人話頭的本事，也是一絕。
羲和柔聲道：
“大司命之事，其實並非那般簡單，若今後有機會，你可自己去看、去聽，我也不便多說什麽。
今日我來此地，便是想正式發出邀請。
天宮想請你前來相助。
前事終歸是前事，而今的天宮隨著陛下回歸，已與此前不同。
無妄，你可想過，這天地如何才能穩固，生靈如何才能長安？你可曾有過以自身之大道，製定眾道之秩序這般理想？
陛下與我，都覺得你是可擔當大任之人才。”
吳妄表情一滯，“我？”
“怎了？你莫非還沒這個自信。”
“確實沒有，”吳妄坦然道，“我就是個閑雲野鶴的性子，貪圖享樂，安於微末，實在是受不起天帝與前輩您的錯愛。”
“莫要自謙了。”
羲和身周散發著微弱的金光，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活力與魅力，有著驚人的感染力。
她道：
“你不想探討人域的未來嗎？
你也知曉的，人域隻有一條火之大道，其餘生靈自身之道，受限於後天，終究不會是天宮的對手。
我在這裏也可斷言，哪怕人域有朝一日擊敗了天宮，對生靈而言，也不過是第二個天宮崛起。
天地需要一個統治者，而這個統治者勢必會對弱勢者形成壓迫。
而你我能做的，便是製造足夠多的緩衝地帶，讓這種壓迫的力度無限降低。
無妄難道不覺得，這般事，才是你真正應該去做的嗎？
如果你能支持天宮，天宮沒了天地封印被破壞的憂慮，自可全力著手構建新的秩序，讓天地更為穩固。”
吳妄：……
如果不是前麵三次回溯，看到了天宮成功升級天地秩序，會如何壓迫生靈、殘害人域，他說不定真就信了。
這羲和可以啊。
畫餅的功夫，堪稱一絕！
但他畢竟有一個‘與大荒截然不同’的老家。
論畫餅之力，這輩子麵對的天宮也就是一樂，真要看還是看那‘造不如買大尊者’、‘加班福報大菩薩’。
吳妄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抬頭看向天邊，目中有光芒閃爍，緩聲道：
“前輩，你知道，天宮現如今麵臨的困境，其問題的根源在哪裏嗎？”
羲和笑道：“我倒是想聽聽無妄的高見。”
那您可就聽好了。
吳妄雙手扶著書案，目中光芒閃爍，正色道：
“現如今天宮的困境，在於神權與生靈的脫節。”
“哦？願聞其詳。”
“先天神數幾何？大道數幾何？”
吳妄朗聲道：
“先天神的數量，比起維持這天地運轉的大道數量，其實遠遠不如。
這說明了什麽？
天地大道就算沒有先天神，也可以自行運轉，先天神隻是大道產生了靈性，由此造化出了大道的意識體。
那咱們回過頭來看遠古神戰。
遠古神戰誰贏了？
你們贏了，但贏的有些勉強，因為依憑當時的生靈之力，以及快速增長的生靈大道，你們隻能勉強勝過燭龍神係一絲。
但現在呢？
單純生靈構建的人域，已經能與天宮鏖戰數萬年。
生靈大道若是歸一，主掌此道的先天神，實力直逼天帝。
這應該也是天帝一直想打壓大司命的主要原因——少司命有點單純，更容易控製。
換而言之，現如今天地間最強的大道，就是秩序、生靈、陰陽、天刑等大道。
但天宮的神權，與生靈完全脫節了。
天宮一味的去壓榨、去鎮壓百族，培養百族高手，以作牛羊驅策，甚至還不如牛羊。
百族對天宮早有無盡之怨言，這怨恨在不斷醞釀，已經威脅到了天宮的統治。
前麵這幾年，我了解到，東野、西野有不少部族起勢。
天後您可要想想，這隻是天宮在東南域敗給了人域一場，如果天宮接連大敗，給人一種大勢已去的表現……
不說各家部族，那些先天神會不會改弦易轍？”
羲和不由默然。
“前輩，時代變了。”
“時代變了？”
“不錯。”
吳妄手指敲著桌麵，笑道：
“天地已經不是原本的天地，生靈的意誌在不斷覺醒，而這也是今後對抗燭龍的主力。
天宮要考慮的，不隻是調整自身的製度，更重要的，是調整看待生靈的視線。
如何才能與生靈建立根本的聯係；
如何才能讓生靈知曉，這天地秩序也有他們的一份？
又如何，才能做到，神、人、靈、天、地的和諧相處？
前輩！”
羲和微微眨眼，笑容竟有些勉強。
吳妄站起身來，神情略有些激動，朗聲道：
“我們追求的理想，應該是強者有所得、弱者有所依，應該是付出就會有回報，應該是天地的持續繁榮。
神靈誕生於大道，大道誕生於天地，難道神靈不該去回饋這個天地嗎？
天地，需要我們。
天地，需要神靈！
單單隻是秩序二字，太過於淺薄，也太過於單薄。
我此前一直在想，天宮為何會陷入現如今這般，骨子裏有些混亂、眾神茫然無措的地步？
很簡單，就是少了領頭羊，就是缺了主心骨。
而今天帝回歸，帝夋已歸來，且開始正視生靈在天地間的作用，這是好事。
但我更希望，天帝能放下身段，仔細回味他在人域看到的、見到的，成為一個真正的天帝。
一個，不隻是屬於先天神，而是屬於眾生、屬於大道、屬於大荒的，新天帝。”
言罷，吳妄低頭做了個道揖。
“此禮，為前輩構建的秩序。
但天宮不能抱著這般功勞沾沾自喜了，對天地的理解也該向前進一步了。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羲和坐在那，目光還算平靜。
但在這平靜之下，有光在閃耀。
……
羲和走的時候，看吳妄的眼神，似乎更溫暖了些。
當著人域眾修士的麵，羲和直接且正麵地問了句：
“無妄道友，天宮願以正品主神之位，聘道友入天宮參謀天地之政，若道友覺得這般位階低了，可盡管提條件。”
眾修當時的表情，多少有些凝固。
吳妄笑道：“前輩錯愛，人族小子恐怕難當大任，且我修行在人域，自當為人域效力。”
“人域也是天地的一部分罷了。”
羲和含笑說著，長發微微飄舞，已經展露自身威嚴。
但她這般威嚴並未有多少壓迫感。
她道：“吳妄，你今日所贈之策，吾會與陛下一字不落的詳細稟告，且細細商議，若能對天宮有所裨益，吾自有重禮奉上。”
吳妄：……
殺人誅心！
殺人誅心啊！
這個禦日女神，輕描淡寫就把他往人域對立麵推了一把。
尤其是，她這般身份、地位，以及此前積攢的名望，會形成一種相當巨大的‘確信之力’。
吳妄仙識一掃。
果然，周圍很多老人已是皺起眉頭。
但吳妄也沒太過在意此事。
他有自知之明，也沒想在人域混個‘位極人臣’，頂多就是被人指指點點罷了。
待那六條螭龍拉著的車輦，帶著數千神衛漸漸飛遠；
吳妄輕輕呼了口氣，泠小嵐腳下有些虛浮，渾身沁出冷汗，小臉蒼白的讓人頗為心疼。
“小嵐你怎麽了？”
吳妄連忙過去問候，林素輕和青鳥也立刻趕了過去。
泠小嵐戴著麵紗輕輕搖頭：“麵對這般強者，道心不免有些緊張，也受了少許威壓，歇息下就好了。”
“快去休息，”吳妄道，“為難你了。”
“能幫上你就好，”泠小嵐小聲說了句，視線挪向一旁。
吳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泠小嵐已低頭趕去原本所在的船艙，又有玄女宗超凡出手，布置了數重結界。
按泠仙子的慣例，不洗澡怕是不成了。
“無妄殿主……”
人域幾位超凡落了下來，在吳妄身後站著，各有些欲言又止。
“怎麽了？”
吳妄含笑問著，轉身看著這幾位人域高手。
“我等並未有半點懷疑無妄殿主之意，”有位玄女宗太上長老小聲道，“但您能否給我們透個底，您給了天宮什麽計策？”
吳妄並不多解釋，就近找來一名中年男修，拉著這男修的胳膊，傳聲說了六個字：
“他都跟我說了。”
隨後鬆開男修胳膊，對幾位人域高手拱拱手，留下一句‘問他就好’，便轉身走回了船艙。
那中年男修臉上寫了個大大的懵字，立刻被幾位超凡圍住。
“劉師侄，殿主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啊，”那男修忙道，“什麽都沒告訴我，就是說，他都跟我說了。”
“你說話怎麽前言不搭後語！”
“既然都說了，你就說出來，這可事關咱們無妄殿主的清名！”
“欸，”那男修不由得焦頭爛額，“無妄殿主說的就是，他都跟我說了！”
“對啊，都給你說了。”
“就是這六個字，他都跟我說了！無妄殿主對我說，他都跟我說了！然後讓各位問我！”
幾位超凡微微一怔，隨後啞然失笑。
那玄女宗太上長老感慨道：“不過是天宮離間之計罷了。”
“虧咱們還覺得這個禦日女神與其他先天神不同，沒想到，她竟也……”
幾人各自感慨，這般話語也在周遭迅速傳開。
船艙內，吳妄卻已坐在木椅中，聽著睡神老哥不斷追問的話語，自顧自地陷入了思索。
站在與天宮對立的立場上來看，這個羲和，還真是個強敵。
等吳妄回過神來，一根大拇指就朝他眼前懟來。
“厲害啊老弟，羲和都被你糊弄住了！你要是生在遠古，還有那帝夋什麽事！啊哈哈哈！”
睡神在旁拍桌大笑，差點從椅子上翻下去。
顯然，剛才的談話，瞞不過睡神的探查。
船隊已再次開始起航，這次卻低調了許多，十六艘大船同時開啟了遮掩自身、躲避探查的陣法，貼著海麵用最快的速度，朝著北野飛馳。
吳妄輕輕呼了口氣，身體後仰，靠在木椅中。
麵對羲和，他也頗感壓力。
他笑道：“這些其實不是糊弄，而是一種思想，一種理念。”
“嗯，明白，明白。”
睡神笑道：“你這整的，連老哥都開始走官腔了。”
“不是，我是真這麽覺得的。”
吳妄攤攤手：“這年頭，說實話還沒人信了。”
睡神收斂笑意，沉吟幾聲，問道：“人域這邊，你準備怎麽交代？”
“交代什麽？用給誰交代？”
吳妄道：“我給天宮的那些建議，如果真的產生影響，那對人域、對人族、對天地間的生靈而言，不是好事嗎？”
“確實，”睡神道，“你這些話，如果真能讓天帝聽進去，是好事一件。”
但緊跟著，睡神傳聲嘀咕：
“但你要考慮清楚，天宮如果真的做出轉變，生靈對天宮的怨恨減弱，你搞垮帝夋的機會可就沒多少了。”
“如果我真要搞垮帝夋，也不是為了我去坐那個位置。”
吳妄正色道：
“個人追求不同。
老哥你應該知道，我尊重強者，但並不會去盲目追尋強者，我想要變強，但並不是想要站在別人的頭頂。
這些如果要詳細解釋，那就要說太多、太多。
老哥就把我當做大荒的異類吧。
這觀念根深蒂固，讓我去改變也挺麻煩。”
睡神笑道：“你這人，還真是奇怪……不過也挺不錯的。”
吳妄笑而不語，目中滿是安然。
且回北野吧。
收拾心情，思考未來之規劃，整裝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