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要自宮

  牢門發出開鎖的聲音,叮叮當當,磨人心智。


  牢內一角的男人抬頭,目光寡淡,在看到來人後眸中起了波瀾。


  他囁喏著嘴唇,顫抖了許久,才道:“阿爺。”


  李固喝道:“孽子,你竟然在牢中自盡,你以為那是氣節嗎?那是自取其辱!”


  李勤算是戰中俘虜,秘密被關在暗牢,凡是知道他投靠敵國者,要麽守口如瓶,要麽被李家以條件牽製,李勤不願自己如此處境,在牢中,要撞牆赴死。


  不過,他沒死成,被人攔下了,李固也知道了消息,才會來牢中。沒有赦令,李固進不來,而李固來了,想必是今上告知他李勤自盡的事了。


  李勤跪著道:“兒子知錯。”


  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這幅樣子,李固不可謂不痛心,但他還是嗬斥道:“真有氣節,你就不會叛國,就不會傷害同族!李家滿門英烈,都會因你顛覆,若非陛下仁慈,你一人之過會讓李家九族誅連!你想一死了之?你知道為了保你,為父做了多少?為父拚了這命護住望京,為的是什麽?為的是將功補過,為的是你活著!”


  字字戳心,李勤愧疚萬分,悔道:“父親,我不想活,我已無顏麵活著。”


  一步錯,步步錯,他已入深淵,再難回首。


  李固道:“無顏也要活!我李家出不得叛徒,但為了你,為父願卸權來保,隻要你活著,哪怕在牢裏過一生,為父也不願白發人送黑發人!”


  李固是出了名的倔,能讓他低頭的,也隻有自己的兒子了。


  他脫帽謝罪,跪於殿前,以前半生功績和祖上幾世榮光來換李勤不死,這是他身為父親,唯一能做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李勤禁不住流下熱淚,道:“阿爺,是兒子的錯,是兒子糊塗!”


  李勤叛國之初,李固捶足頓胸,恨不得手劈了這不孝逆子,當逆子在眼前,他卻做不了嚴父,甚至帶著惋惜道:“是為父沒有教養好你,隻教你磊落,卻不曾告知你如何處理男女之事。你喜歡縣主,可以告訴為父,是求娶還是賜婚,為父都可為你去操辦.……”


  康平是李勤的血痂,早已不會裂開,李勤釋然且澀然道:“小琪.……昨日來過,她和沉舟婚事已定,兒子隻願她夫妻白頭偕老。”


  李固維持著父親的威嚴,眼神蒙著悲傷,義正言辭道:“再愛也不能因情感失去家國之心,你是男兒,頂天立地,保家衛國,為了兒女情長倒戈,萬死也不能贖罪。”


  李勤道:“兒子荒唐,但求一死!”


  張開是死,閉口是死,李固氣結,怒氣衝天道:“你若是死,為父就拉著你娘去投江!”


  李勤跪著去拽李固的衣角,大聲道:“父親不可!”


  李固給自己順了半天的氣,不想再看李勤半死不活的樣子,他轉過身,隻留給李勤一個背影:“那你就在牢裏給我好好反思,用你這輩子來懺悔,替你禁衛司戰死的兄弟祈福。”


  李勤衝要走的李固喊道:“阿爺!轉告阿娘和小恪,是兒子對不起他們!”


  這是父子此生最後一次相見,往後,李勤隻是牢犯,暗無天日,虛度此生。


  李固微頓,沒有回頭,板著臉,走出暗牢。


  早有人在外侯著,恭敬地迎上李固道:“李公,杜娘子想見您。”


  那人是花年,他麵堆笑容,諂媚討好,旁邊還站著齊宋。


  李固明知故問道:“老傅的女兒見我作甚?”


  花年嘿嘿一笑,笑容能夾死一堆蒼蠅。


  李固立刻沉臉道:“為了杜川柏?”


  李固一看就是要不饒人的樣子,花年誘惑道:“李公,杜娘子有大禮送您。”


  李固冷眼相待,一揮衣袖道:“若是為了她表兄,她不必來見我。”


  花年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言相勸道:“杜郎君一表人才,又和小郎君情投意合,是樁美事。”


  李固啐道:“呸,你個狗寺人,這美事怎不落你身上!”


  李固氣極了,拿眼剜花年。


  可花年臉皮厚,又是笑著道:“奴倒也想,可杜郎君瞧不上奴來著。”


  李固擼起袖子就要動手:“我這就將你打暈了,送去給他!”


  花年佯裝害怕,躲到齊宋身後,嘴裏嚷著:“哎呦喂,杜郎君本該瀟灑,可是為了小郎君將命都賣給大家了,可見愛之深情之切。”


  李固停下動作,道:“此話何意?”


  仗著有齊宋在他討不到打,花年幹脆全撂了:“李公,大郎的命,可不是輕易能保的,李公的勞苦可抵滅族之禍,大郎的過錯到底是要有人來承擔的。”


  李固是聰明人,聽出了話中之意,道:“他和陛下交換了什麽?”


  花年很是同情道:“在朝為官時間從五年為期改為此生無期,這也罷,他還許了陛下,拿出三十萬黃金充盈國庫,三十萬黃金呢李公,雖說杜家拿得起,但到底不是小數。”


  李固一豎眼道:“那又如何?我兒子還不值這三十萬黃金了!”


  莫說三十萬黃金,就是五十萬,他李固也不稀罕!

  花年力挽狂瀾道:“人家不止送黃金李公,還送您件珍寶。”


  李固喝道:“我不稀罕!”


  花年和齊宋一人一邊架著李固上馬車,花年拍胸脯保證道:“李公,您一定稀罕。”


  和花年一路拌嘴,李固到了府邸,聽下人報,杜忘憂去看了李夫人,還未從房中出來。


  李固仰頭,怒氣十足道:“花年,她來擾我夫人,是要我去找相公說理嗎?”


  花年拽著住李固,勸道:“李公,這可使不得,您若去了,相公也不會向著您,您說何必呢?”


  李固越想越氣,低著嗓子喊道:“她是何意圖?我夫人身子弱,經不得刺激。”


  李夫人因李勤之事,一直纏綿病榻,李恪和杜川柏的事府裏上下都瞞著,沒一個人告訴她,杜忘憂來了,李固最擔心的就是那事兜不住了。


  李固剛掙開花年,杜忘憂就出現了,倩然施禮道:“見過李首輔。”


  她是寧如意的女兒,李固對她此前是有疼惜的,但扯上了杜川柏和李恪的事,李固霎時間把長輩的疼愛拋到雲外,怪腔怪調道:“你身份尊貴,我擔不起。”


  杜忘憂身後露出一個腦袋,笑嘻嘻道:“擔得起擔得起,阿翁,姨姨說您忠君愛國,是個好人。”


  圓滾滾的腦袋往李固身上貼,李固駭得後退,指著小腦袋道:“大膽,哪來的毛孩子!”


  沈澈落落大方,笑眯眯道:“我叫沈澈,乳名小豆子,以後是阿翁的孫兒。”


  沈澈是誰,李固略有耳聞,他胸腔劇烈起伏著,指著沈澈道:“你是沈追的孩子,叫我阿翁作甚,沈家人還沒死絕呢!”


  沈家還剩個沈若水和沈國豐,聽說月前沈若水跟人跑了,沈國豐吊著口氣,也快去了。李固不喜歡沈家,想起沈家就想起他在朝堂幫杜川柏那事,他冷眼看向杜忘憂道:“你指使他的?”


  杜忘憂微抬下巴,道:“澈兒,將你昨日說給我的話,再給李首輔說一遍。”


  沈澈昂著小臉,字正腔圓,聲情並茂道:“我不喜歡我姓沈的阿翁,我想認您為阿翁,給您養老送終,做您的孫兒,做小恪阿兄的兒子。”


  李固受了不小的驚嚇,捂著胸口回不過神,道:“胡言亂語,你……”


  沈澈乘勝追擊,甜笑如蜜道:“小恪阿兄疼我,舅舅也疼我,以後您也會疼我,我雖姓沈,但做了您的孫兒,會對您如親祖父般,您別嫌棄。”


  果真是杜忘憂帶出來,說話一套帶一套的,天上白掉下來的孫子,扔到他李固跟前,要不要就看他李固怎麽決定。


  李固冷笑一聲,對杜忘憂道:“你真是會教孩子!”


  杜忘憂解釋道:“孩子自願的,我可沒授意。”


  沈澈似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眶紅紅道:“沈家阿翁說我是野種,他不認。我阿爺說讓我好好待在杜家,可我舅舅和小恪阿兄是一家,所以我入李家,叫您祖父,合情合理。”


  李固老早就想做祖父,看著別人的孫兒他眼饞,沈澈肉肉的臉貼著他肚子,他心裏癢癢,嫌棄地道:“我不稀罕你這孫兒。”


  沈澈死皮賴臉道:“阿婆已認下我了,您不就是想抱孫子,孫子來了,您怎拒之門外了?”


  李固堅持己見道:“我要孫子我兒子會生,你這送上門來的,我不要!”


  正僵持,李府仆人慌慌張張跑來,喊道:“阿郎,阿郎,不好了,郎君在房中拿著利器,要……要弄傷自己!”


  自殘的把戲李恪用了多次,李固不放在心上,冷聲道:“隨他去,他有本事就自盡!”


  仆人著急忙慌道:“不是自盡阿郎,郎君他.……他是要自宮!”


  李固身形一震,杜忘憂也嚇了一跳,齊宋抱起沈澈,一行人匆匆往李恪房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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