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戶

  又過了兩日,傅崢也來杜府,這一次,杜忘憂終於願意見傅崢,傅崢局促不安,在亭中手腳不自然地伸展。


  他背挺的極直,坐的極正,威厲,嚴肅,都被糾結和緊張取代。


  傅崢細細琢磨,自己見了杜忘憂應說什麽話,應如何喚她,如何才不會再讓她生氣。他一直在想,杜忘憂在他麵前站了半晌,他才緩過神。


  噎了片刻,傅崢愣愣道:“你……你來了。”


  杜忘憂平和道:“我已來許久了。”


  父女單獨相處,傅崢像個扭捏小媳婦,他囁喏道:“坐……”


  杜忘憂坐下,和和氣氣道:“相公今日不用忙公務?”


  傅崢動動身子道:“我今日休沐。”


  杜忘憂應了聲。


  二人一時無話。


  天陰無雲,不免讓人覺得壓抑,傅崢斟酌再斟酌,打破沉默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杜忘憂道:“很好。”


  傅崢沒話找話道:“可有按時吃藥?”


  杜忘憂道:“有。”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風吹樹枝,撲簌亂響。


  杜忘憂看了看天色,柔聲道:“天快要下雨了,相公早些回去吧。”


  傅崢手指發涼,他頓了幾頓,才道:“我……我坐會兒就走。”


  他叱吒風雲,揮灑縱橫,不該在杜忘憂麵前心虛膽怯,杜忘憂凝然道:“相公,我知您有話說,暢所欲言便是。”


  傅崢做了無數心裏建樹,之前準備的話到了嘴邊,變成了一句歉然:“我無顏祈求你的原諒,隻能對你說句對不起。”


  他內疚道:“你恢複了記憶,一定也想起了豫州的事,我當時昏頭,做了錯事。”


  傅崢說的話與杜忘憂想的無太大出入,杜忘憂淡聲道:“他拿了我母親的羊脂玉荷花鐲,以此作為條件,你失了判斷是正常的。”


  她不責怪,不計較,甚至,沒有波動。


  傅崢肅然道:“我……我知道無法彌補你,我不求和你相認,隻要你開心,你願意在何處就待在何處,文牒之事,我可以解決。”


  她文諜丟了許久,一直滯留在望京,也是因為文牒。


  杜忘憂冷然道:“舅母告訴你的?”


  傅崢立刻解釋道:“不是,我發現你並未上戶,便知此前文牒定是假的。”


  杜忘憂支額,溫雅道:“舅母告訴我,我父親犯過事,所以我上不了戶,其實這個理由很蹩腳,但我願意相信。我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畢竟我不是真正的杜家之女,他們也在怕,怕我有一日,恨他們給我冠了杜家之名。”


  但其實,她從來不恨,也並不會恨。


  傅崢搓著手道:“杜姓好,你母親就是杜姓,你姓杜正好。”


  傅崢從未想過讓杜忘憂改姓,她是自己的孩子,更是寧如意的孩子,姓什麽都好,隻要她願意。


  杜忘憂微笑道:“那便請相公為我上戶吧,杜氏忘憂,至於性別,相公應該也已曉得了。”


  她願意讓傅崢辦,便是對他最大的認可,傅崢道:“我曉得,我一定給你辦妥。”


  杜忘憂冷淡道:“相公,即便如此,我仍隻是杜家之女,與傅家毫無幹係。”


  傅崢衣長袖下十指微曲,妥協道:“好,依你。”


  他根本不敢奢望杜忘憂會入傅家,他們能坐在這平心靜氣地說話,已超乎他的預想。


  杜忘憂藕色長衫隨風半卷,蕩出波紋,杜忘憂淡聲道:“我不日會回江北,你知杜家地址,但我不想你出現在江北,飛鴿可以傳信,我臨行前會給你留個鴿子。”


  傅崢心裏一顫,無措道:“我要寫什麽?”


  杜忘憂語氣平平道:“隨意。”


  至於回不回信,就看杜忘憂心情了。


  傅崢站起,急急奔走,道:“我去給你上戶,現在就去。”


  他應當是有些高興,腳步雖穩,卻走錯了路,走到一半,折返回正確的路,快步離開。


  杜忘憂又在亭中坐了小半天,起身,打算回房。


  她隻走了兩步,燕珩便來了。


  他鼻尖有汗,一下出現在杜忘憂麵前。


  杜忘憂道:“你從宮裏趕來的?”


  燕珩不回她,隻道:“你要走?”


  杜忘憂坦誠道:“回去一段時日,日後再來。”


  燕珩道:“何時走?何時來?”


  杜忘憂道:“日子還未定。”


  燕珩目光吸人,一動不動,盯著杜忘憂道:“你走了孩子們怎麽辦?”


  杜忘憂笑道:“我隻走幾月,去去便回。”


  燕珩語尾音調提高道:“你是因為蕭景遙才走的,對嗎?”


  他們之間,隔著一個蕭景遙,推不開,也穿不透。


  杜忘憂漠然道:“燕珩,我早晚是要回去的,你若想我,我們可以傳書信。”


  燕珩嚴肅道:“你不會回來的,你會帶走小豆子,留蘇修羅在這裏。你會在江北孤苦終老,你會到江北大音寺日日參拜,聽禪修身,必要時,你會出家,對嗎?”


  杜忘憂眉頭跳動,語調微高道:“燕珩,你又查我?”


  燕珩別開眼,默默道:“對不起。”


  杜忘憂挑明了道:“你引沈追上鉤,借沈追之手將我的身份文牒毀掉,就是為了不讓我離開望京,可燕珩,我有人身自由,我想回去,我不想待在望京。”


  燕珩心急道:“小琪和小恪都是你的朋友,還有魏鐸,你可以交到更多的朋友,你在望京不會孤單的。”


  杜忘憂淡淡然道:“我從來都不孤單,無論在何處。”


  她總是有這樣的本事,一句話就能堵住他。


  燕珩試圖說服她:“忘憂,你對望京,真的沒有一絲舍不得嗎?”


  杜忘憂低眉,緩緩道:“有啊,可江北才是我的家,我想回江北去。”


  江北揚州有杜忘憂的朋友,杜忘憂的青春,她在那裏長了好幾年,她的回憶裏都是江北杜府。她本就不是望京人,也本就不是燕珩的人,她想回家,燕珩是留不住的。


  默了默,燕珩梗著嗓子道:“你定好日子告訴我,我送你。”


  燕珩和杜忘憂並排而行,各自都未再開口。


  直到行及杜忘憂房前,外麵突然下起了雨,一瞬之間,瓢潑大雨成簾,霧蒙蒙一片。


  杜忘憂手握著門框道:“你先歇會兒吧,雨停了再走。”


  燕珩拍掉她肩頭落葉,肅聲道:“宮中還有急事。”


  燕珩衝入雨幕,一轉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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