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其之子,美無度
沒過幾天,沈追因為挨了家法受傷,沒能追上逃犯被彈劾的消息也傳到了杜忘憂的耳中。杜忘憂舔唇,走出醫者心,穿過兩條街,到了淑衣坊內。
淑衣坊店家笑著迎了上去,他對杜忘憂印象深刻,寒暄了幾句才喚出繡娘來,為杜忘憂挑選款式。
繡娘還是上次的繡娘,到了她跟前,微微福身道:“杜郎君這次想挑些什麽?”
杜忘憂回了一禮道:“我來給家中孩子置辦幾件衣服,麻煩衛掌繡了。”
衛掌繡躬身道:“郎君請隨奴家到裏麵選樣式。”
杜忘憂隨在衛掌繡身後,卻是進到了衛掌繡的的繡房中,繡房中繡品有序擺放,未完成的繡品上還別著針。
“杜郎君喝茶。”衛掌繡端茶遞給杜忘憂道。
“多謝。”杜忘憂輕抿一口,掃視屋中繡品,道:“怪不得小蘇穿了掌繡繡的裙子後再看不上旁人的手藝了,衛掌繡的繡品,的確是精良之作。”
有人誇讚,衛掌繡自然高興,捂袖而笑,笑聲爽朗。
笑罷,她取了幾匹料子道:“這幾樣,布料柔軟,材質結實,最適合小孩子不過了。”
杜忘憂對她的建議很是喜歡:“那便這幾樣吧,勞掌繡加緊趕工了。”
衛掌繡在未繡完的繡品前坐下道:“郎君放心,幾件衣服,不在話下。”
銀針在布上穿梭,衛掌繡手指如飛道:“說來可笑,我昨日去沈府送衣服,見了沈大郎君,他竟不認得我,擦身而過,還是我叫住了他,他才回頭看我。”
杜忘憂端著茶杯,端詳著繡品:“掌繡和他多年不見,他不認得,也是正常的。”
衛掌繡撫著繡品的花紋道:“誰說不是,我一提到慈溪,他就捍在原地,如遭雷劈,似要活吞了我。”
杜忘憂溫和一笑,道:“幸好沒吃,否則,我家孩子就沒衣服穿了。”
衛掌繡笑著搖頭:“就我這皮糙肉厚的,可不對他沈大郎君的口味。”
杜忘憂放下茶杯,柔聲道:“慈溪說,在沈家,衛掌繡便對她照顧有加,這次更是鼎力相助,忘憂真的不知該如何感激衛掌繡了。”
衛掌繡年近三十,做著細膩的活計,性格卻直爽,她瀟灑道:“杜郎君來找我繡衣服,就是照顧我生意,真過意不去,就多來幾趟,讓奴多掙些銀子。”
杜忘憂櫻唇微勾,道:“衛姐姐,你以後會有很多生意的。”
出了淑衣坊沒多久,杜忘憂就提著食盒在唐山鏢局門口踱來踱去,猶豫了許久,還是抬步踏了進去。
依然受到了和以前一樣的熱情待遇,她要找的人卻一直未出現。
這讓她很是苦惱,她醉後醒來,入眼便是燕珩一夜未睡的臉,離開時看著神情像是生了悶氣。
自那日後,燕珩再未來找過她,她思前想去,認定是自己醉酒後說了什麽渾話,惹了唐山生氣,才會故意不見她。這幾日,她每天都來,該出現的人卻是一次都未露麵。
杜忘憂捏捏食盒,裝作不經意問道:“大當家可是出門走鏢去了?”
阿德快人快語道:“老大說他最近太忙,我們都沒見過他!”
司徒瞪了他一眼,道:“杜郎君有事可以告訴我們,我們見了老大,轉達給他。”
杜忘憂輕歎,果然還是生她的氣了,可她就是想不起自己那天晚上到底幹了什麽。
杜忘憂起身離開:“今早剛做的桂花糕,你們等會兒嚐嚐,我先告辭了。”
司徒送她出門,一回來,便瞧見阿德打開食盒,瞬間香飄滿屋。
阿德吞吞口水,猴急地伸手捏了一個。
“老大!”司徒一聲喊,阿德手一抖,桂花糕落下,裂成兩瓣。
阿德轉身,看著燕珩從門口走來,哆嗦道:“老,老大,我就是看看它長啥樣……”
食盒內,精致的桂花糕整齊的排放在盤子裏,那塊碎掉的,破壞了一盤糕點的美感。
燕珩合上食盒,冷冷道:“明日午時之前,找我來背弟子規。”
阿德薅著頭發,一臉崩潰,弟子規,那是啥?!
司徒恭恭敬敬地目送燕珩拎著食盒離開後,發出雷鳴般的笑聲,樂道:“弟子規,聖人訓,阿德你就好好背,不會了你就告訴我,反正我也不會幫你。”
其他人亦是哄堂大笑,阿德苦著臉,老大,你不是不愛吃甜的,我先替你嚐嚐怎麽就挨罰了?
午後,燕珩來找杜忘憂。
杜忘憂正在作畫,聽到他的腳步聲,撂下筆便打開了房門。
燕珩穿著茶青色長袍,額前垂了兩捋頭發,剛好到他臉頰處,掩遮了他帶著棱角的輪廓,俊逸文雅。他罩著白色絲綢外衫,腳踩白色筒靴,鏤空鎏金冠下的眉眼透著沉著,提著酒壺,筆直挺立,氣質賢俊。
“寨主終於忙罷了,有時間來我這兒了。”杜忘憂手指上染了不少顏色,她伸手欲接酒,又立刻縮回:“一著急忘洗手了,寨主先坐,這酒等我清洗後再喝。”
燕珩跟在她身後進屋,凝著她挽著袖子洗手。
她指若蔥白,讓他想起那晚細手在自己臉上畫胡子時的觸感,腕上紅蓮似火,燒在他的心上。
杜忘憂洗了好一會兒才將顏色洗掉七七八八,見她彈了幾下多餘的水漬,燕珩便踏步走到她身邊,拿起帕子,輕柔的給她擦手。
這樣的動作,略顯曖昧與親昵,她想要收回手,燕珩卻用帕子將她的手裹住,牢牢固定在自己掌心裏。
杜忘憂呆住:“寨……寨主?”
燕珩抬頭,興師問罪道:“杜郎君,你可知你那晚做了什麽?”
糟糕,看這架勢,自己那晚不會把人給打了吧?
“寨……寨主,我那晚喝醉了,都,都是無心之失。”杜忘憂真誠道:“如有失禮之處,還請寨主直言,我定讓寨主以牙還牙,發泄個痛快。”
我打了你哪兒了,你說話,我絕對讓你還回來!
以牙還牙?燕珩目光晦澀,掃了一眼杜忘憂的唇,他是男人,被一個男人親了,難道還要親回去不成?
燕珩鬆開杜忘憂的手,搭好帕子,坐到書桌前,一言不發,看樣子,是在生氣。
杜忘憂捧起他放在茶案上的酒,腆著臉坐到他旁邊:“寨主,我酒品極差,但心眼極好,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別生氣了。”
燕珩不搭腔,杜忘憂繼續道:“我這十幾日,日日反思,怎麽能酒後胡鬧,對著寨主動手動腳,寨主您氣不過就打回來,我絕不喊疼。”
燕珩手掌在袖中緊了緊,他竟全忘了,忘記了那晚他是如何對待自己,如何將自己當做旁人!杜忘憂,你可真是好樣!
燕珩霍然起身,氣勢騰騰,瞧著比剛才更氣了。
杜忘憂也“噌”的起身,追了上去:“寨主,你怎的這般生氣,可是我又說錯什麽話了!”
杜忘憂對他做了那般之事,第二日醒來卻全然忘記,這十幾日,他多想質問杜忘憂,到底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忘了。
今日一瞧,是忘了個徹徹底底,幹幹淨淨。
燕珩心裏起了邪火,也不知自己在惱什麽,杜忘憂一靠近他,他就會想起那晚之事,索性離杜忘憂遠些,將那些記憶拋之腦外。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花園,杜忘憂愣是鍥而不舍的追了上來,臉色因跑動染上紅霞,喘息著道:“寨主,有話好好說,生悶氣對身體不好。”
燕珩忽然想起杜忘憂身體不好,多跑兩步就會難受,為了追上他,這會子呼吸都不均勻起來。他已然想不起來生氣,隻盯著杜忘憂道:“你身體可有不適?”
胸口的燒灼感讓杜忘憂手心冒汗,麵上仍笑著道:“無事無事,隻要寨主消氣,我再追寨主八條街都沒問題。”
她雖臉頰嫣紅,唇與臉色卻是蒼白如紙,燕珩看在眼裏,什麽氣都消了,隻有擔心與緊張。
燕珩道:“我氣的是我自己,與你無關。”
他確實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為何會為這等事煩心,氣自己無法冷靜自持,失了分寸。
杜忘憂驚訝,莫非自己當晚,不僅打了寨主,還打贏了他,讓他丟了麵子?
“我以後不會再生你的氣,你也不要因我起身便追來,我隻是想透透氣。”燕珩說著,扶杜忘憂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杜忘憂知道他說到做到,既承諾了不生他的氣,便不會再生氣,一直悶悶的小臉也舒展開來,胸口的燒灼感漸漸消失,伸出小拇指道:“寨主,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口說無憑,拉勾為證。”
杜忘憂笑的狡黠,這是小孩子之間才會做的舉動,她提出來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她想,像唐山這樣成熟穩重的男人,一定不會答應。
“好。”出乎意料的,燕珩手指勾上她的,大拇指壓向她的大拇指:“你也應當保證以後不會惹我生氣。”
杜忘憂略有所思道:“寨主,你隻要不生我氣,我便不會惹你生氣!”
燕珩笑著收回手道:“如此,就看你以後的表現了。”
杜忘憂亮亮的眸子裏滿是狡猾:“如果寨主不生我氣,那我無論做何事都是好的表現,若是寨主想生我氣,便會說我表現不好,所以歸根結底,隻要寨主不為我的任何行為生氣,那我的表現就是好的。故此寨主說看我表現,其實就是看寨主自己的心情,寨主真是狡詐,這承諾與不承諾了沒什麽區別。”
燕珩對她的理論不置可否,沉靜的眸子裏流淌著精明的光,道:“那便依你,我收回這個承諾,方才之事就當沒提過。”
“唉唉唉。”杜忘憂連忙道:“別呀寨主,我不是這個意思,都拉過勾了,怎能當做沒提過?”
燕珩施然起身道:“一個條件需要用另一個條件來交換,我說過不再生你氣,可沒說過這個承諾是無償的。”
杜忘憂昂臉望著燕珩,沒想到堂堂寨主會和她耍無賴:“寨主,一直以來,在我心中,您如山間之明月,穀中之清風,今日看來,是我錯了。”
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似是自己吃了多大的虧。
燕珩深眸似海,微閃亮光,山間之明月,穀中之清風,杜忘憂誇起人來倒是很會。
燕珩嘴角輕抬道:“你這句話,可抵剛才的條件。”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杜忘憂深深的認定了燕珩是個喜歡被拍馬屁的寨主。以後找燕珩辦事,還是要多誇人幾句才是。
“那我以後多誇寨主幾句,可否多換幾個條件?”杜忘憂異想天開道。
燕珩摘下她肩頭落下的桂花道:“你若誇的妥帖,條件不是問題。”
杜忘憂深吸一口氣,桂花的香氣令她心曠神怡,她道:“彼其之子,美無度。這句不是誇獎,是真心話。”
桂花芬香之中,杜忘憂白衣勝雪,淺笑嫣嫣。
燕珩笑意直達心底,嘴角弧度大大揚起:“彼其之子,燦若驕陽。這句不是誇獎,是真心話。”
陽光投下斑駁光影,帶著流淌的暖意,桂花樹下的兩人,忽然望著彼此笑了起來,笑這種毫無馬屁成分的虛假互捧之事,隻有兩人這般幼稚才做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