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畢業寫真
“是……木內嗎?”
忽然有人柔聲喚起我的名字,我抬起頭,朦朧間看到一張圓潤又勻稱的臉。
是誰?從知道我名字和叫我的口吻看來,我應該是認得他。但我卻一時道不出他的名諱。
在咖啡廳暗淡燈光下,我隻能模糊看清他的臉,都怪這幅度數早已不合的眼鏡!雖然看桌上的書本不成問題,但若對象和自己有一段距離的話,我便隻能看個大概。本來我是打算去配一副當下流行的狐狸型眼鏡的,奈何最近實在是沒有機會,才不得不繼續戴著這幅土氣的橢圓眼鏡。雖說隱形眼鏡也是選項之一,但我實在對往眼睛這種脆弱精密儀器裏放入異物的做法難以苟同。(當然,我連耳洞都不曾打過)對我而言,我更傾心實框眼鏡這種越來越小眾化的選擇。
“是的。”
我一邊應承著,一邊在大腦的數據庫中高速地搜索著。與眼前的笑臉所匹配的數據,肯定塵封在記憶的某個角落中。在這尷尬的數秒間,我一邊微笑著看著他,一邊將大腦中署名為‘工作’、‘大學’、‘高中’的文件夾接連點開,搜索著與他相符的容顏。大腦裏那個小小的我擼著袖子,瘋狂地瀏覽著記憶的資料。
對方聽我應答得如此含糊,似乎也開始猶豫要不要自報家門。想必他也是有所期待的吧。畢竟,沒有人會希望自己是那種沒什麽存在感,見過就被忘記的人。尤其是異性之間,這更加牽扯到個人魅力的問題。
而也正是因為了解他的這種想法,我的內心才會如此焦急。於我而言,這早已不是記憶問題,而上升到了人道主義的層麵。如果對方誤認為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所以才不記得他可怎麽辦?
他張開嘴,貌似想要說些什麽。我連忙擺擺手希望能夠多爭取些時間。
我死死地盯著他,他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我。和我一樣,他戴著過時的眼鏡,還是那種接近於正圓形的金屬框。胖胖的,長得很高,可能有180cm吧。體重應該在75至85公斤之間,換算成脂肪率差不多在27%左右。乍一看,仿佛就像一個月前開始在這座城市漸漸出名的維尼熊,讓我總覺得他好似隨時都能從肩上挎著的帆布包中掏出壺蜂蜜般。然而比起略顯肥胖的體態,他這副山野村夫的造型更令人印象深刻。但如此之造型放在他身上卻又有著一種詭異的和諧。
猶豫良久,當我確認如何努力都想不起來後,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題出了聲。於是,像是終於等到了我這句話似的,他立馬開口答道:
“我是渡邊。”
“哦……”我裝作想起來似的,但其實還是一頭霧水。
“五中的渡邊……”
聽到這句話,我腦中不停翻閱資料的那個“她”才終於找到了相關的文件夾。在‘五中’這個文件夾下,確實有著一個名叫渡邊,長得很像維尼熊的人的照片。
“你是,渡邊?”
“是我。”
我擺出一副其實我已經想起來,但隻是不確定而已的惋惜表情,向他伸出了手。
“好久不見,真讓人懷念呢。”
他略微拘謹地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對了,從前的渡邊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不論何時都總是那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與動作。
“差不多有九年沒見了吧……?”
“是啊,從畢業後就再也沒見過了。啊,請坐。”
渡邊在我對麵坐下,輕輕放下了手中拿著的咖啡,拘謹地搓起了手。
“其實,我剛才就注意到妳了。”
“啊?是麽?”
“嗯,從妳剛走進來的時候就在想了。”
“哎呀,我都完全沒有注意到。”
“我是偷偷地看的,就怕萬一認錯了人……”
“我明白的”我笑著接到,然後問他:
“那你最後為什麽確定是我呢?”
渡邊溫柔地笑著點了點頭,
“因為妳和十五歲時看起來一點沒變呀,還是那時的發型,眼鏡也沒變。”
也許他這句話的本意是想誇我,然而對一個24歲的女孩子來說,這其實並不能算作讚美的話,但即使如此,我也還是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渡邊你也一點都沒變呢,從看到你時我就在想了。”
我其實並不是想諷刺他,而是真的這樣覺得。我和渡邊做了三年的同學,那時的他就是這樣,圓圓的臉上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但渡邊聽後卻表露出些許意外。
“是麽?”他問道。
我想,也許他真的認為自己在這九年間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男人了。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也真是彼此彼此了。平心而論,我其實也並沒成長到我所希望的程度。
和舊識會麵,難免就要麵對曾經的自己、麵對那個曾經的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我”。
“你現在做些什麽?”我問他。
工作日能在商場的咖啡廳閑坐,想必不會是普通的上班族。他身上土色工作服和燈芯褲的搭配,也像是在佐證我的猜測。
他垂下眼,盯著自己手邊的咖啡杯“嗯”了聲後,將視線移回了我的手邊。
“我現在沒有正式的工作。大學剛畢業時雖然進了一家大型企業。但我怎麽也適應不了營銷的工作,半年前辭職了。”
“我也是!”我驚喜地發現他和我有著類似的經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許聲音。
“我也曾經在一家食品企業工作,結果連一年都沒有堅持下來。老實說,我現在也沒有正式的工作。”
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算是個聰明人。但是,那時我突然明白了,在那些奉行拜金主義的所謂“成熟大人”眼中,我是一個隻會大肆宣揚正義這種幼稚東西的死腦筋。我猜一般人在認清這點後,應該會努力改變並堅持下來吧,畢竟好不容易才剛剛進入了社會,但那時的我卻並沒能做到。事到如今,我已經有些後悔了,因為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收入才不過當時的一半。也正是如此,最近我不得不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回老家的這件事。
“妳看的那是……英文課本麽?”渡邊問我,
“這個?”我舉起手頭的課本回問到,
“是的。”他點了點頭。
“嗯,我想考TOEIC,目標是600分!”
“木內同學大學修的專業是英語?”
“完全不是。”我搖了搖頭,
“我學的是經營情報學,但是外語畢竟是一門重要的技能。雖然走了很多彎路,但也讓我明白了現實的殘酷,所以我決定針對以後的目標,重新製定一個新的規劃。”
“還真符合妳的處事風格啊,”渡邊聽後感慨道,
“永遠都是那麽的活力滿滿,積極向前。”
“是這樣麽?”
“是啊,初三的時候,妳不是班幹部麽。那時候我就覺得妳是很有行動力的一個人。”的確,當初我當過班幹部。
可能是我的表現比較容易引起人們的誤會吧。明明是應該蜷縮在教室角落的人,但卻因為脾氣好加上顯得很好說話,還有剛才提到過富有幼稚的正義感這幾點,被推舉為同學們的發言人。
“與其說是行動力,倒不如說是責任感吧。既然都交到了我的手上,我理應認真對待不是麽?”
“嗯,也許就像妳所說的。但是換作別人,可能往往連這點都無法做到。”
這也正是我所煩惱的。為了掩蓋自己懶惰怠工的事實,轉而攻擊他人以便推卸責任,真是的,大人的社會處處充斥著獨善其身的思想,以及為了貫徹它而發生的欺瞞行為。雖然截至目前我依然堅信,應該改變的不是我的思想,而是這個社會。然而,我同時又清醒地明白,想要改變社會的這個想法與妄想無異。
“渡邊你呢?”我反問他,
“有什麽目標之類的麽?”
他麵露尷尬,歪著頭說道,
“本來我就是個混日子的人。現在,也隻是想著要怎樣逃避現實呢。比起這裏,我更想在人跡罕至的森林中,或者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獨自生活。”
“對生活感到厭倦了麽。”
“誒,定額勞動這種東西還真是沒有人性啊。不隻是我,和我一起工作的每一個人的眼神都開始變得空洞無神。在日光浴的洗禮下變成了小麥色的僵屍哦。”
本來,他就是比我還不適應這個世界的那種人。性格懦弱,再配上這老實的外表,被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欺負也是常有的事。他就是“軟弱即罪惡”這種理論的犧牲者。他的學習很好,這也許是支撐著他的全部。正是如此,中學時期的他和我一樣打算走升學這條路。這使得我們成為誌同道合的同伴。事實上,我一直認為他是我少數可以交心的朋友之一,當然,這隻是我單方麵的想法,但我同時也很清楚,能夠證實我所抱有想法的方法是不存在的。
“你現在,在這個城市生活?”他問我。
“是的,大三的時候就離開家,一個人到這裏來了。”
“我也是,自打進入社會後就開始一個人生活了,我現在住的地方離這裏隻有五分鍾的路程。”
“這麽說來,咱們其實離得很近呐?居然到現在才撞見也真是蠻不可思議的。”
如果能夠借著這個機會重拾舊交也很不錯呢。一個人的生活,終歸還是伴隨著些許不安。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情緒不穩定的時期,我迫切地希望著能有個人和我說說話。
“九年沒有見過了啊。”
“是呀,連個同學會也沒辦過。”
“也許,大家是等著木內同學來組織呢。”
“可能吧,我也有這麽想過。但是其實呀,我真的是不擅長組織活動這樣的事情。”
“我知道的。”渡邊說。
“誒?”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抬頭看著他的眼睛,意外望到了一雙遮蓋在濃厚眉毛下出神的眼眸。
或多或少,他還是成長了些許。
“木內同學妳雖然看起來好像和誰都能相處得很好,但實際交往起來卻好像隔著一堵無形的牆。雖然看起來好像八麵玲瓏,但實際上妳一直都把自己隔絕在別人之外。”
“誒,原來你這麽了解我啊。”
渡邊的臉上染上了一抹紅暈,默默移開了視線。恍惚間我突然想起,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會臉紅的男孩子了。
“啊,但是,我對渡邊你一直都有敞開心扉的。”
“開玩笑的吧。”
“真的真的。因為,你是個很好的人呀。我一直都很喜歡善良的人啊。”
因為對方是渡邊,我才能平靜地說出這種話。和他交流,我有一種置身於和風之中的釋放感。
“————我還以為,妳討厭我呢。”
“絕對沒有。”我擺手否定。“你記得不,夏令營去湖邊,回來的車上,我們坐在一起。那時候,我非常開心。雖然當時說了什麽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我們聊得很開心。”
聽到我說的話,渡邊陷入沉思。猶如一隻努力回想蜂蜜忘在哪裏了的維尼熊。
“你不記得了?”
“對不起。如果有那件事的話,我肯定會記得的。”
“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記得也很正常。”
“不是,但是……”說著,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說……”他抬起頭說道。
“妳說的不會是另一個渡邊吧。”他略顯不安道。
我立即搖頭。堅定自己沒有記錯。我和另一個渡邊,幾乎沒怎麽說過話。因為…
“另一個渡邊,現在的情況你知道嗎?”
不由自主地,我的聲音變小了一些,耳根微微有些發燙。
“不知道,不過上高中的時候,好像在車站見過一次。”
“哦,是嗎。”我情緒有些低落。
“我高中的時候不是去讀的其他縣的私立嗎,幾乎都沒怎麽見過咱們的同學。”
“這樣呀。”
但是,過了這麽久,我又想起了另一個渡邊的事情。最後一次想他是兩個月前了吧。聽著由実的“畢業寫真”這首歌時,不知不覺就突然想起了他。也許人在痛苦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回想過去。
“說起來……”他突然略顯遲疑地停頓了一下。
“嗯?”
“有傳言說,另一個渡邊好像喜歡你。”
“不會吧!”
不知為何,他的表情顯得略微可憐。難道說,麵前的渡邊對我有意思?因為我聽到別人的名字而感到開心,他有些難過?
啊啊,但是,我還是不相信。另一個渡邊?那個隻對上眼睛,就會使我感到窒息的渡邊?那個有著細膩的情感、帶著些許異國氣息、神秘而又敏銳,永遠與孤獨相伴的渡邊?如果是他的話,不隻是我,估計班裏至少四分之一的女孩子,與他眼眸交錯時都難免呼吸停頓。
特殊的是,雖然他個子不怎麽高,運動也不怎麽厲害,成績也隻是勉勉強強。但卻是那麽的耀眼。纖細的下巴和脖頸,無時無刻流露著一種淡淡的憂傷,略顯陰鬱的眼神總是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即便如此,看著這樣的他,所有的女孩子都會臉紅心跳。據說有很多女孩向他表白過,不過好像都被拒絕了。有不少女孩子都私下說過:“他好像有些自戀,不太好相處。”而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不由得緊緊攥住藏在背後的右手。
而我與另一個渡邊之間的冷淡關係也並不是演出來的,一向反應過頭的我,本來隻是打算隱藏自己的情感,結果不小心做得太過火,使人誤以為我討厭他。正是如此,我和他幾乎沒怎麽好好說過話。
“那個,我還聽說,你也喜歡那個渡邊。對方知道後,好像曾打算向你告白,可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結果就不了了之了。”
這次,我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了。明明那麽努力地隱藏著自己的情感。難道我對他的感情真的已經到了無法遮掩的地步?太丟人了…好想大叫一聲!我努力壓製著幾近出口的尖叫,終於成功地將其遏製在嗓子眼裏。
怎麽辦?現在的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這可是我最不想公之於眾的最高機密啊。啊啊,我看肯定是先有我喜歡渡邊的這個傳聞,再衍生出渡邊喜歡我的謠傳。因為他不可能喜歡我的,說不定還討厭我呢。我能明顯感覺得到的,相對其他的女孩子,他對我更冷淡。誰叫我對人家那種態度呢?被討厭也是難免的啦…
“這又是誰說的?”
雖然我很清楚知道了也無濟於事,但是我還是感到好奇。
“妳問我?”
他望向我的身後,目光遊離,陷入了回憶。他眯著眼睛,嘴唇微張,零散地嘀咕著什麽。我在一旁望著他凝視灌注的神情,感覺自己的胸口一點點熱了起來。這種感覺,我並不討厭。也許,他比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更有魅力。
“具體的…是誰,我也想不起來了……總之,就是有那麽個傳言,木內同學妳說,和渡邊一起時很開心。”
這句話……?我擺了擺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稍微讓我捋一捋。
確實,我是說過這句話。但是,我話中提到的那個渡邊指的應該就是現在坐在我對麵的這個渡邊啊?我記得當時問我的人問的是,“你覺得Mink怎麽樣”而我確實是這麽回答的。
因為渡邊這個名字拚起來不是Mituru麽,小學的時候大家都叫他Mikkun(みっくん)。然後不知不覺間,就省略成Mink。男生們都是這麽叫他的,但是女孩子們並不會。往往隻有私下裏提到他的時候,才會用到這個外號。算了,現在並不是糾結他外號由來的時候……
話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是那個時候我理解錯了麽?我以為他們問的是Mink怎麽樣,所以才會答說“和他一起很開心。”
莫非其實他們問的是另一個渡邊?可是,那個時候,大家都叫另一個渡邊“小川”才對啊?另一個憂鬱的渡邊,我記得他的本名是是“賢治”,但是因為長得像死去的“River Phoenix”而被叫做“小川”,初中生的思路還真是單純呢。
一般來說,女孩子們喊“小川”和“Mink”這兩個名字的時候態度很不同。所以,我應該不會弄錯啊?刹那間,我想到了一個異常可怕的可能性,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氣。
“怎麽了?沒事吧?”
麵前的渡邊關心地問道,我低著頭,悄悄地抬起眼皮觀察他。我再次細描了一遍他的臉,與大腦的數據一一對比。他究竟是誰?九年了,那個時候的記憶早已變得恍惚不清,像是醉鬼勾畫在托盤背麵朦朧的塗鴉一般,因為成見所造就的人物變形,粗糙的著筆,以及含糊的描線。
啊啊,想不起來。有沒有什麽好認的標誌性的記號,比如痣呀疤痕呀什麽的。隻從外表上看的話,他和Mink實在是很像。但是,如果他是小川的話,那剛才我們說的話,前後就說得通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看著我的樣子,他的表情也越來越擔心。我張開右手,表示自己沒事。但是,事實上,怎麽可能沒事!如果真是小川的話,我可能再也無法麵對他了。那感覺就像,我好似剛剛向他告白過。盡管我十分希望他能忘記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但三分鍾前才發生的事情怎麽可能忘得這麽快!
如果他說的“那個渡邊”指的是“Mink”的話,那有那種傳聞也就不奇怪了。因為,我和Mink(老實說)關係也不錯,而且他對我有意思這件事,我也多少能感覺到一些。如果眼前的這個渡邊,並不是在夏令營的車上和我一起說笑嬉鬧的渡邊而是小川的話,那他不記得也就說得過去了。
我咳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
就在剛剛,我們所討論的還是關於Mink的事情,因為我把眼前的人誤認成了Mink。
但是,現在他已經有75%的可能性變成了別人(當然,這隻是我的主觀猜測……)
“M————他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吧,因為我是那種可以輕鬆交談的異性。”
眼前的渡邊點了點頭。但看起來並不是特別高興,確切地說,是有些不開心。
“但是你和我說話的時候,就很嚴肅。果然,是和我不投緣呀。”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估計,我的臉已經變得通紅了,幸好燈光是清淺的色調。感覺到自己耳朵很燙,我張開手不停地扇風。
“那個,我想確認一下————”
因為喉嚨一直緊繃著,我的聲音也變得沙啞。我又咳了一聲,感覺好多了。
“渡邊,你念的高中是————”
“東高。我和石川、佐久間都在那裏。”
“是,是嗎,這樣呀。啊啊,石川也在東高呀。”
我的天呀!剛才我真的是直接麵對著小川表現出了對他的喜歡。我突然感覺胸悶氣短,呼吸急促,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與其現在這樣,我寧願隻穿著內衣從車站廣場溜一圈(不,那個我也接受不了……)。
我把視線落在自己的手上,正了正身子,故作淡定地喝了一口焦糖瑪奇朵,潤了潤舌頭。
總之,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沒辦法改變了。雖然以後隻要我想起現在發生的事情,肯定會一邊大叫一邊揪自己的頭發,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隻能先顧好眼下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讓他知道我把他和“Mink”搞混了。比起想不起來是誰,認錯人這件事讓我更加無地自容。畢竟想不起來的話還是有情可原。但是,認錯人的情況下還說了這麽半天話,就有點不可原諒了吧。
況且,居然是把如同阿多尼斯、那喀索斯那樣的美少年渡邊,和像姆明穀原住民似的Mink給搞混了。他知道了的話肯定很受傷吧?興許還會越來越討厭我的。我實在是難以忍受那種感覺。
我繼續低著頭,偷偷抬眼看著正在“研究”牆上菜單的渡邊。
話說,他的變化太大了。居然變成了這麽大塊頭(橫豎都是)的男人,真是出乎人的意料。明明是曾經可以媲美《魂斷威尼斯》中美少年塔奇奧的纖細的少年!
他的臉上胡茬隱約可見,頭發亂蓬蓬的。眼鏡看起來也不怎麽合適,而眼鏡後麵的眼睛————也許隻有眼睛沒有變:卷翹的睫毛、微腫的眼瞼,以及眼瞼上刻畫出來的深深的雙眼皮。
啊啊,仔細看的話,他果然是小川呐。
現在這種情況,我的心頭上居然湧上了一股傾慕之情。都說初戀是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現在的我就感到非常的懷念。但這又是為什麽呢。他就是他,沒有認出他時的我,一點都不激動。但這種事,不算什麽問題吧?如果我兜了個大圈子又轉回到了原點,而他真的是Mink的話,這股感情又該何去何從?這種情況,也許正如就康德對哥白尼日心說的哲學解釋一樣,兩者之間冥冥之中是有什麽聯係的吧?
“怎麽了麽?”他現在的聲音略微低沉。以前的渡邊,也許是變聲期還未完全結束的緣故,聲音有些偏向女孩子。
“沒什麽————”
當我發現他是“那個他”後,突然變得沒辦法好好溝通了。我的塔奇奧、那喀索斯……
“你……變得壯實多了。”
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他點了點頭,指著自己下巴說。
“我是發育得太晚。高二的時候突然就壯實起來,結果不覺間連橫向也發展了。”
說著他還張開雙手比劃了一下。
其實我並沒有對現在的他的形象感到幻滅,而是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確實,如果他現在按正常發展成塔奇奧的青年的話,我肯定會心跳加速。但是這個和Mink相近的外貌我也並不討厭。感覺很親切,至少,自己可以正常地和他對話了。現在的他是塔奇奧和姆明的結合體,魅力和親近的化合物。
“眼鏡————”
我隻說了兩個字,邊說邊用食指指向太陽穴處,張開手掌做出詢問的動作。
“啊啊,這個。這個也是從高二開始的,那時正開始準備升學考試。在我個子突然長高時,視力也直線下降了。現在的話,如果不戴眼鏡,我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見。”
說著,他還皺著鼻子低頭給我看,好像在說:“我感覺這樣很不方便。”
“還是木內同學妳更適合戴眼鏡,真讓人羨慕呀。初中的時候也是,全班的女孩子,隻有妳是戴眼鏡的。那個,我覺得很好看。”
真的嗎?我不自覺地想要探出身子詢問,但我猛地控製住了自己的行為。
“謝謝。”我最後隻是幹巴巴地道了聲謝。但是大腦中已經掀起****。我想,也許他並不那麽討厭我,想到這裏,我真是開心極了。那個小川,居然誇我“好看”。
“如果那個時候,我們也能這麽開心地交談就好了。”他說的很好聽,可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但你當時周身散發出一種很難接近的氣場。”他苦笑著,委屈地說道。
“那個時候好悲催的,為什麽我這樣的人,長出那樣的外貌來呀。”
誒,啥意思?那個纖細的身體裏,難道住著的不是一顆細膩的靈魂麽?那份幼稚的孤獨,拒絕一切的高傲的自尊心————
“現在的這個樣子倒是很符合我的真實性格。我呀,本來就是那種很好合作,又很容易妥協的性格。而且無論何時都對愛有著深切地渴望。”
“完全沒有。”我小聲嘟囔了一句。當年完全沒有看出來。
“因為當時我還是個小鬼嘛。”他解釋道。
“不知不覺就做出了迎合自己的外貌的行為,心境隨著外貌變化嘛。啊啊,這個說的有些耍帥哈,這也是當時留下的習慣。”渡邊說著害羞地笑了笑。
“但是,”我對他說,“我明白你的感覺。”
我看著他的眼睛。啊啊,果然是很有魅力的雙眸,感覺就要被吸進去了似的,這種感覺我該告訴他麽?
“嗯……那個,也許因為你長著一張清秀的臉,就會不知不覺地做出適合它的行為吧?就像電影的主人公,總是演繹英雄角色一樣。”
這樣的用詞對我來說已經是絞盡腦汁了。但是“清秀的臉”這個措辭很客觀、理性,而我的感情隱藏在這樣的措辭之下,還算是安全。
“妳說的太對了,”
他說。
“我也感覺自己是在演繹著一個人。有些孤獨,卻又不知為何總是掛著冷笑的少年。其實我的腦中,出現的是愛德華?弗朗。”
哦哦,感覺還真是像。也許他叫愛德華?小川更合適呢。
“你對女孩子們也很冷淡。”
聽我這麽說,他閉上眼睛,用右手的食指撓了撓自己的額頭。
“算了————也許是吧。”
語畢,他抬起頭,看著我。
“反正,被自己不喜歡的女孩子喜歡也不是值得高興的事麽。”
突然,我的臉像燒起來了一樣。為什麽?
“啊、這————這麽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這說的是什麽話呀?明明想回避這件事的,怎麽越來越朝著核心方向去了。估計是理智和情感激烈碰撞的結果吧。有一種同時加速和刹車的感覺。
“那個呀……”他摸著自己的臉說。
“你別看我那個樣子,但實際上就是個自尊心超強的小鬼。我也會紅著臉環視身邊的女孩子們的哦。”
“哦,是嗎?”
他說的那“身邊的女孩子們”裏,有對誰一見鍾情嗎?雖然我很想問,但是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問出口。
雖然我不好意思問下去,但對方顯然還想繼續這個話題。他一臉“繼續呀”的表情,仿佛在等著我接話。
“是誰?”沒辦法,我隻能順著問下去,雖然聲音小的跟蚊子嗡嗡似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好像很高興,他微微探了探身子。
“什麽?我沒聽清。”
“你當時喜歡誰?”
“啊啊。”他將探出的身子收回,背靠在椅背上。
“那可不能說,戀愛的秘密是沒有時效性的。”
“是呀。嗯,我也這麽認為。”
一瞬間,我感到驚惶失措。我真是個笨蛋,怎麽感覺好像被他耍了……他又不是愛德華,而是維尼熊!但是,這種感覺,突然讓我回想起了那時候的有些事情。他的內在也許並沒有改變多少吧?
“而且……”他的眼睛眯了眯。
“那個女孩,好像有些討厭我。我總不能眼睜睜地暴露自己的弱點吧?”
現在,我覺得自己頭頂仿佛已經噴出了火焰,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消失在西半球。當然這隻是自己的想象。總之,就是這麽一種感覺。但是,不是吧?!
“本來呢……”他繼續說。
“如果木內同學妳不繼續問的話,我還可以守信這個秘密的。”
啊啊————果然……
我在期待什麽呢?有那麽一瞬我高興得都快飄起來,他應該沒有發現吧?如果發現了的話,這次我真的是太丟人了。
“木內同學呢?”他問我。
“那個時候,妳喜歡誰?”
因為這個問題,我的臉又紅透了。我隻要一想象自己對他說出“就是你呀”的情景,就覺得虛汗都冒出來了。現在這感覺,和從房頂望向地麵,糾結著要不要跳下去的感覺略微相似。我稍微有點想從這裏“跳下去”的衝動。
我急慌慌地搖頭。
“我也一樣。”
“一樣?”
“戀愛的秘密沒有時效性。”
“哦……”他笑了起來。
“那麽,現在呢?”他笑著繼續問道。
“有戀人嗎?或者說有喜歡的人嗎?”
我很確定,在這個瞬間,我最喜歡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問我“你有戀人嗎?”的男人。時隔九年的再會,盡管他的樣子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盡管我沒有認出初戀的他,盡管是個沒有現在和未來的無業人員。
我還是喜歡他。已經被凍結的愛慕之心,瞬間解凍。心髒那失常的跳動,撲通撲通地提醒著我這就是戀愛的感覺。
“沒有。”我聲音微顫地回答道。
“自身的事情就夠讓我筋疲力盡了,哪裏還有心情去考慮那種事?”
他幅度略大地使勁點了點頭。喝了口咖啡。看起來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
他一邊用手指敲打著桌子,目光又望向了剛才看過的菜單。那是菜單,又不是“戰爭與和平”,用不著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吧!
突然他探過身子來對我說。
“妳呀。”
他居然說“妳呀。”我不由自主地警惕起來。明明他剛才一直叫我“木內同學”的。
“妳剛才弄錯了吧?”
瞬間,我的身體都僵住了,呼吸也停止了,眼睛一眨不眨的。
“你把我和Mink弄混了,然後,幹脆一直把我當做Mink和我交談的是吧。”
啊啊!現在我真的非常想馬上離開這裏,好想變成一束光,立刻從他的眼前消失。
“怎麽————”‘可能’這兩個字最終也沒有說出來。
“你問我高中的名字是為了確認的吧,直到那時候才確定我不是Mink的吧。”
我笑了,雖然嘴唇還顫抖著,但不知為什麽還是笑了出來。
“啊?”我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你在說什麽呢?渡邊就是渡邊呀,我怎麽可能會認錯。”
“不對不對。”他自信地搖了搖頭。
“你肯定搞錯了,一直把我當成Mink,和我說話來著。”
“對不起!”道歉的聲音把我自己都嚇一跳,這居然是我的聲音。也許在考慮要不要認錯之前,自己的內心就已經先屈服了。
“沒事,我不介意的。”他說。
但是眼睛————他的眼睛非常地認真,認真得有些嚇人。雖然話是那麽說,但他肯定不會原諒我了。
“我有個問題。”渡邊說。
“你中學的時候,說的那個可以交心?————或者說喜歡的渡邊,不是我,是Mink吧?”
嗯嗯,我點了點頭,都快哭出來了。現在的我感覺正在審訊室被警察逼問。
“夏令營的時候,在車站愉快交流也是和那個Mink對吧?”
我隻能一味地點頭,雖然我忍著不哭,但是鼻涕快要流出來了。
“然後……”他還在繼續說著。終於,要宣判我的罪名了吧。但是,我的罪名到底是什麽來著?
“妳呀,在我對妳說‘那個渡邊,好像喜歡木內妳呢。’的時候,你雖然嘴上說‘不可能!’但是你的表情很開心哦。”
嗯嗯,我繼續不停地點頭,總感覺事情的發展已經朝著一個可怕的方向奔去了,他的聲音仿佛也夾帶著一股逐漸升溫的熱度。
“我明明說的是Mink,但是你把我們兩個弄混了,仔細想想的話————”
我現在很想大聲尖叫,掩蓋住他說的話;很想捂住耳朵,裝作什麽也聽不見。但是,我已經是個懂事的大人了,所以隻能默默地聽說。啊啊,突然好想去廁所。
“也就是說,妳————”
我在他說話之前,不停地點頭。嗯,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樣!
突然他沉默了下來。我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臉色,不知為何,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木內,”他低聲嘟囔道。
“妳其實並不討厭我的吧?”
因為他的表情非常地痛苦,我忍不住想要抱抱他。我使勁地搖頭,解除了他的誤會。
“不討厭!”
“誒?”
“喜————”
“喜?”
說著我突然猶豫了起來,這時渡邊深出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然後對我說了一句“OK。”什麽OK了?
他豎起食指,想要說什麽,可又沒說出口。
過了好一會兒,我試著問他。
“嗯?怎麽了?”
他點點頭,豎著的食指指著嘴唇。
“我相信木內妳是個嘴嚴的人。”他說。
“我回答妳剛才的那個問題吧。”
“你是說,沒有時效的戀愛的秘密?”
“嗯。”他點點頭說。
“我的弱點。”
我的心髒又開始咚咚跳個不停,以至於在哪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地震了,其實是我自己撐不住晃了一下。
“初中的時候,”他說。
“嗯?”
“我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兒,但是,我和她幾乎都沒怎麽好好地說過話。”
“就是……”說著他兩隻手做出了像抱著什麽似的的動作。
“我當時努力地扮演著自己,而且看起來她好像挺討厭我的。總之,就是對我很冷淡。當時的我真的很痛苦。”
“怎麽……”
“嘛,反正,就是連告白的勇氣都沒有,我們就畢業了,然後我和她分別去了不同的地方。”
我點著頭,使勁吸了吸鼻子,聲音非常大,大到他都被我嚇得怔住了一秒,我連忙舉起兩隻手捂住鼻子,說道“繼續。”
“然後————嗯……經過了很長的時候,我也長大了(說到這裏,他可能自己也覺得說的話有些好笑,於是自己先笑了。)也談了幾段戀愛。但還是偶爾會想起她。現在的她怎麽樣了呢?有時,我也會拿出畢業相冊看看。但我最喜歡的不是合照,而是那個在郊遊時,她吃便當時的照片。她呀,一臉認真地看著鏡頭,但是這裏————”
他指著自己的臉頰。
“還粘著飯團的米粒兒。那在我看來真的是非常可愛,比她耳朵上戴鑽石耳釘還更加可愛。”
我紅著臉低下了頭。
“那個女孩————我九年後又遇見了,在那個瞬間我認出她了,我肯定自己沒有看錯。但是躊躇了一會兒————”
“你覺得她討厭你?”
“嗯,是的。可是,我覺得如果這時再不拿出勇氣的話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所以,”說著,他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我鼓起勇氣向她搭話了。”
“嗯。”
“但是,我有些被打擊到了。那孩子,居然把我和其他人弄混了。”
他看著我,帶著一股怨念。我突然就慌了,他大笑了起來,搖了搖手。
“不是她的錯,誰叫我變化太大了呢。“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使勁兒靠在椅背上。
“你要幫我保密哦。”他說。
“這些話別告訴她,我不想讓她看到我軟弱的地方。”
“我明白,我會幫你保密的。而且————”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你又沒說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所以,我是不會告訴她的。”
他說著“那就好。”遞給我一張餐巾紙。
“妳的鼻涕流出來了。”
啊!好想去死一死!在這麽溫馨的場麵下,為什麽我這麽不爭氣!我急忙接過餐巾紙堵在鼻子下麵。
“我們還能再見嗎?”
渡邊問我。
我繼續拿餐巾紙堵著鼻子點了點頭。
“我現在在納賽裏打工。”
“納賽裏?”
“生產園藝植物的公司,我是培育花苗的。”
“哇,很好的工作呀。”
“和植物打交道,更符合我的性格。我經常在想,要是什麽時候能在森林裏,建一個小型植物園就好了。啊啊,那森林……”
“下次,我們約會吧。”
“哈!啊?”
“我們去植物園吧,我會做便當的,我想看飯粒兒粘在木內妳臉上的樣子。”
我又紅著臉低下了頭。
小川————我的初戀。
畢竟時的寫真也許早已不再清晰,但,不知為什麽。
我覺得比起那個時候的他,我會更加喜歡現在的他。
這一瞬間,我有著這樣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