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一夢一白(12)
這一次,薄雲言回複了她。
“……我一直都記得。”垂眸看著文件的男人聞言暫停了手中的動作,也不知道是在向誰鄭重其事地喃喃承諾似的,這般堅決而篤定地沉聲道。
他抬眼看向麵露不甘的邢如煙,用一種冷然宣判的語氣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顧盼,真正忘了初衷的人,是你。”
一如困囿惡靈之於枉死城內十萬餘年的,是他們自己。堂堂巫界顧盼巫祖,終是被自以為是的愛情與自信蒙蔽了雙眼,自我墮落地徹底染上了惡疾。
如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十萬餘年前堪為巫界巫女第一人的顧盼。
彼時,她是巫界預判先知能力僅次於大巫神轉世重歡巫祖的巫界奇才,巫界名門離城顧家毋庸置疑的下一任家主,坐享巫祖之位已成定數,就差一個封號的定奪和確認,身披萬千榮光名垂青史的封祖大典即在眼前。
當年的巫界民間還交口流傳過這樣一句俗諺:未卜先知顧盼子,算無錯漏大巫神。其中的“顧盼子”,指的就是顧盼,也就是現在的邢如煙本人。因為彼時她巫祖的封號還未定奪確認,所以俗諺之中通用的,是對她“顧盼子”的尊稱。
隻是那天賦異稟的當代巫女第一人心生了不該有的癡妄,終究是沒能等到她封號落定的封祖大典。她的故事在巫界史書上化為寥寥,記得她的人少之又少,連尊稱巫祖的封號都未能有,唯餘潦草且直白的“顧盼”二字。
顧盼之名,原取自“顧盼生輝”,其容姿之卓越,由此即可見一斑。顧盼是離城顧家嫡係出身的大小姐,出身高貴,天資聰穎,貌美而又強大,在離城顧家之中可謂是眾星捧月,再受寵不過了。
然而,天意最喜愚弄凡人。這個滿含寵愛和厚望的名字,卻也正是道盡了她一生宿命的碑銘。
盼者,望也,既包含了她能夠未卜先知、占卜入神、看見過去和未來的傳奇能力,也表明了她一路走來始終都在期盼著那個人的憐惜和愛護的癡迷執妄。
顧盼憑其天眷之才,鎮住了“盼”字背後巫族命名不可選取預言或祈願意味字眼的傳統“迷信”,才名相符,過了命巫循天驗名的那一關,在十萬餘年前的巫界大放異彩——可也偏偏,沒能逃過“盼”字背後蟄伏著的因緣宿命。
驚世之才為人所淡忘,苦;翹首以盼一無望之人,更苦。
可她的苦楚,從來都無處訴說。
而無論她是否陷入苦楚,抑或是淪於委屈難過,眼前這個氣宇軒昂的男人看向她的時候,自始至終都是涼薄而又從容的冷眼旁觀。
所謂巫者,不過是事不關己,可以成神;事若關己,即是凡人。
既為神者,一曰慈悲,一曰涼薄。
他對她涼薄,隻是因為事不關己,隻是因為,他並不愛她而已。
所以他從未對她吝嗇給予過自己的涼薄,不管是曾經的巫雲言對顧盼,還是現在的薄雲言對邢如煙。
“顧盼,有些事情,我未曾與你計較,並不代表著我不知道,也不意味著我在遷就你。”薄雲言望向邢如煙的眸色微沉,轉而冷冷地開口告誡她道,“我隻是因為有自己的私心在先,所以在你們還不至於妨礙到我的時候,無心去管而已。”
因為有自己的私心,所以不願再做你們的神祗,去庇佑和引渡兀自畫地為牢的你們,還可能傷害到那位他好不容易才更加靠近了她一點的尊神。
他知道顧盼喜歡他。
他也知道無論是現今避世修行的巫界,還是兀自畫地為牢的枉死城,都還對他暗暗懷抱著某種殷切的期望以及虔誠的信仰。
他甚至還早已明知,這場綿亙十萬餘年的命局浩劫發展到最後終將走向的,究竟是何種命數注定的悲劇結局。
——他都知道,卻依然對其聽之任之,置之不理。他不管不問的無情,便是對她和他們一廂情願、一錯再錯的最佳回應和最大報應。
期盼巫雲言愛她的顧盼也好,渴求大巫神引渡他們往生的枉死城也好,至今仍未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們就都抓錯了重點。
問題產生的真正重點,從來都不在於他們的神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所以棄他們於不顧,而是在於他們的神終於對他們徹底失望,然後放棄了他們。
“……那你倒是和我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麽?”邢如煙聽聞此言不由得微微一怔,而後很是我見猶憐地淒淒然一笑,不死心地繼續追問他道。
瞧她那演技精湛的模樣,就好像薄雲言是個為了勸退她這個一往情深的信徒甚至不惜空口白牙誣蔑於她的大渣男,一副委屈得泫然欲泣、卻還是堅持著自己的驕傲在他麵前挺直了脊梁故作堅強的表情,看上去真的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隻可惜見多識廣、神通廣大的薄太子爺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薄雲言聽了,不惱不怒也不謙讓,波瀾不驚地拿開了麵前擺放著的公務文件,身子順其自然地往後一靠,目光沉著地望向巧妙開口委婉示弱卻又隱隱有所不甘的邢如煙。
霎時間,薄太子爺的氣場全開,冷然凜冽,端肅深沉。
他真就如她所言的那般,毫不客氣地將他所知道的、她暗中做下的那些事情不緊不慢地一一列舉道來,眉眼神情間赫然是一本正經、公事公辦的意思,全然不顧邢如煙越來越難堪的臉色。
——不但絲毫沒有憐香惜玉,而且半點不曾顧念舊情。
薄雲言直截了當地質問邢如煙的第一句,是:“誰賦予了程宜笑看見過去或未來畫麵的能力?”他聽上去是在問她,然則已經把話語說得再直白不過了。
在十萬餘年前的巫界,所有人都知道,單憑尋常肉眼就能夠在人的身上浮光掠影地看到些許他過去或未來的畫麵,是離城顧家的顧盼子獨有的能力。
這一句問,答案本就昭然若揭。即使邢如煙麵對的發問者不是薄雲言,而是來自十萬餘年前巫界的任何一人,她也對此避無可避,唯有坦白承認。
“是我。”邢如煙向他坦然平靜地微微一笑,遊刃有餘地供認不諱道,“雲言,你我都清楚,虞精一族的宿命遲早都是要了結的。”
“當年你幫助齋璟恒留下了元老命,我便知你有意引渡虞精一族了結宿命。而程宜笑是天意命定的了結虞精一族宿命的人。所以在這一世程宜笑出現的時候,我算準了時機,暗中推了她一把。”
邢如煙口中的齋璟恒,正是那故事裏與狐神狐碧有過一段情緣、共同生育了當代最強半妖代表狐齋蘭的那位虞精元老的真名。
早有預料到虞精一族後世會麵臨滅族之劫難的元老,碧風祠內隱藏的“齋”字陣法,可以替代碧心靈石的第四聖物元老命,程宜笑命數之中千帆過盡、絕處逢生的一線生機……其實都與眼前這位端然淡漠得仿若完全置身事外的大巫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巫雲言當時想做便做了,雖然行事低調,但也沒刻意遮著掩著,故而這對於一路跟隨著他走來的邢如煙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以探知的秘密。
既為神者,一曰涼薄,一曰慈悲。
他端然淡漠得仿若完全置身事外的涼薄,亦是他垂憐暗予一線生機的慈悲。如若不然,她也不至於步步淪陷至此——實在是因為大巫神那渺遠而深沉的溫柔過於動人,如同頭頂遙不可及卻美輪美奐的旭日與天光,叫她忍不住地心生癡妄。
邢如煙的這番話實則說得很有心機,話裏話外無不在向薄雲言暗戳戳地透露和強調著以下幾點:一,我是你的知己,我懂你一言一行背後的深思熟慮和良苦用心;二,我是能與你誌同道合、相伴而行的最佳拍檔,不僅不會給你添麻煩、拖後腿,還很貼心周到,能夠為你排憂解難,錦上添花;三,我是真心地傾慕、珍惜、忠誠於你的,所以會憂你所憂,想你所想,幫你做你想要做的事。
想邢如煙這麽一個高貴優雅、精明能幹、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居然能在心悅的男子麵前卑微愛護以至於如此地步——若是她此刻麵對著的是凡間任一一位人類男子,聽了她的這番解答,定然會止不住地為之心頭一軟。
無奈她傾慕的郎君,是個道行比她還要高深的非人類,心如冷鐵,軟硬不吃。接著便是一句無異於直接反駁的冷然反問:“薛荔當年意氣用事,動用權勢企圖滅殺虞精一族,你難道不曾為她開啟方便之門?”
話說到這裏,薄雲言冷然沉靜的言語間,已然隱隱約約地透露出幾分分明的諷刺意味來。
可邢如煙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燈,更毋論說她好歹執著地跟隨了巫雲言這麽多年,自然不至於才言語交鋒到這裏就敗下陣來。
“薛荔滅殺程慕兮一族,是她愛恨上頭、一意孤行而命中注定犯下的罪孽,與我是否為她行過方便並無半點聯係。”邢如煙言辭冷靜地同薄雲言據理力爭道,有理有據之餘,還不忘恰到好處地表露一下自己又受到了新的委屈,“薛荔當年行事之時,我在邢家確實已有掌權——如若你要認定我曾有意推動薛荔犯下滅殺虞精全族的罪孽的話,我無話可說。”
薄雲言對她的回應不置可否,隻意味深長地幽幽看了她一眼,而後徑自切換了問題,繼續神色淡淡地詢問她道:“那你知道,藺澄是如何成為鬼見者的麽?”
“……藺澄難道不是‘天生’的鬼見者麽?”邢如煙聽到他這麽問,不由得麵露錯愕。
薄雲言隻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回話。
即便如此,邢如煙也不覺得尷尬。
她神色認真地略一沉吟,繼而不無確信地答他道:“藺澄本應在出生後不久因為先天不足而死去,但是因為陰陽尊神路過人間,機緣巧合地心生悲憫,故而分出一縷精魂延續了她的生命。而陰陽尊神正是陰界的尊神,藺澄之所以能成為鬼見者,想來是源自她出生時曾與陰陽尊神結下這一淵源的緣故。”
“因為涉及陰陽尊神,藺澄的情況較為特殊,而且又是出生後不久就發生的事情,比起‘後天’鬼見者,我覺得藺澄的情況還是更貼近於‘先天’鬼見者的類別屬性。”
邢如煙分析說明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可以說是邏輯嚴謹地自圓其說了。
——可是,算無錯漏的大巫神,又豈是她自圓其說就能夠說服和打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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