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一夢一白(1)
“肖允,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楚潤柳眉微蹙,溫潤如玉的姣顏之上難得昭昭然地顯現出肅殺之意。
“我當然知道。”神祗之前,這膽大至極的凡人一派從容地信口答道,他的眼底映現出荒野篝火般燃燒著的光,堅定而又固執,“我在請求你,賜予我成為鬼見者的方法或能力。”
他看著她,宛若垂死掙紮的落水者死死地抱著激流之上唯一可見的一塊浮木。她是他唯一的希望。
肖允自知自己不同於藺澄與寧澈——藺澄有身為巫界何家之後的藺姩和何程,寧澈有暗承秘密的寧家和曾是不已處負責人的父親寧飛。他沒有與他們同等的關於非人類界的家族傳承,以致於在“成為鬼見者”這個迫切渴望湧上他心頭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求助的人,是楚潤。
世人在百般無助的情況下,總是會情不自禁地仰望神靈,希冀能夠得到神靈的垂憐與庇佑。而肖允唯一“認識”的駐守人間的神靈,即是楚大小姐。
或許是他真的因為小澄的事情變得瘋魔了,或許是楚潤給他的感覺實在過於可靠,又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向崇尚“自力更生”和“條條大路通羅馬”的肖大專家,眼下卻恍若被豬油蒙了心般一意孤行,心裏隻有這一件事情,眼裏隻有楚潤這一條路。
肖允素來覺得他與楚潤有緣,因此即使知道她非常人,他也不畏懼她,甚至還常常膽敢圍堵上門,硬是要同她刨根究底一番。
當“請求楚潤幫他成為鬼見者”這個瘋狂的念頭漫上他心間的時候,他便在直覺裏認為:楚潤一定能夠幫他。至少,在這件事上,她是會站在他這邊的。
肖大專家生而為天之驕子,自小便從未缺乏過來自他人的認可。但是現在,他卻殷切地期望著一個來自於楚潤的認可。
後來肖允再回想起這些的時候,不由得為之慨歎一句宿命。命數既定,說的即是如此。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天道老爺一向都很公平。彼時,他的神靈固然如他此時所願地認可了他,但也要他付出了未嚐值得的代價。
麵對著如此誠熾的眼神,容楚神祗卻神情淡漠,絲毫不為之所動,看向他的眼神如同俯視著世間任何一個求而不得卻滿懷癡心妄想的可悲凡人。
“先天鬼見者也好,後天鬼見者也罷,都是天意為之,自然而然。你既沒有這份因果,便是沒有,不該強求。”
肖允默默地望著她,笑了笑:“我若是強求了呢?”
“那你便注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楚潤眼神薄涼地朝他微微一笑,“這個代價,或許對於現在的你來說無關緊要,但是對於未來的你而言,將會是一個足夠悲傷且慘痛的代價。”
“我在不已處的檔案內查閱到了不隻一個人類後天求得鬼見者資格的往例。除此之外,修行界內還有‘開天眼’的說法。在我之前強求了成功的先人們,也都為此付出了悲傷且慘痛的代價嗎?”肖允能夠查閱到的故事內容,自然不會有楚潤能夠知道的那麽詳細。
肖允之所以這麽問,倒不是因為他對此心存僥幸,而恰恰是因為他相信楚潤的話,並且對此選擇了坦然接受,開始冷靜思考起他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
楚潤極善辨事與識人,自是不會誤解了他。
也正是因此,從來暗自詡為聰明人的肖允很喜歡和楚潤交談。雖然說來興許有些欠揍,但是比起作為較為聰明的一方看著別人犯蠢,肖大公子屬實更傾向於作為較不聰明的一方讓別人看著自己犯蠢。而很不幸的……楚大小姐正是他欽點認可的自己所不如的“聰明人”之一,也難怪她會被他圍追堵截地問了又問了。
“——不然呢?”楚潤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幽幽道,“年輕人,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嗎?‘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老天爺主動給的都猶且如此,更何況,是你苦心強求來的呢?”
“世事均衡,天道公平,理應如此。隻是人與人之間痛苦與悲傷傳遞的效能太差,所以旁人能知道的從來都很少罷了。”
眼前的年輕人一臉平靜地安靜傾聽著她的話,眼底卻滿是翻湧漫溢的情緒。他早知瞞不住楚潤,索性便不加掩飾和偽裝地將自己的全部如實呈現在她麵前。
楚潤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明知說來並無多大用處卻還是選擇開口浪費一番口舌地明言勸誡肖允道:“簡而言之,你不知道,不代表沒發生——但這至少能夠代表,此事與你無關。既然與你無關,你便不該去管。”
“肖允,你完全沒必要羨慕寧澈比你多擁有的那些,因為那恰恰也意味著,他注定要比你為之付出更多的‘價格’。這是他的因果與劫數,不是你的。”楚潤也不和他客氣,直接一語中的,戳穿了他為之鬱鬱的心事。
肖允對楚潤將他一眼看穿的事並不感到意外。
他垂下眼眸,神色間隱隱浮現出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委屈,頗為無力且無助地向楚潤坦白道:“我隻是總是忍不住去想,為什麽偏偏是寧澈?為什麽,一定是寧澈?為什麽……一直都是寧澈。”
從小就生為天之驕子的肖允,從未嫉妒過任何人,除了他的發小兼從小到大最好的兄弟,寧澈。
嫉妒他年少有為,但凡有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夠做到;嫉妒他輕而易舉,就能夠不經意地占滿那一雙他愛的眼睛。
可真夠死心眼的。
連他自己都清楚,偏偏他就是忍不住。人可以理智,但不可能不帶有絲毫的主觀情緒,尤其是在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
嫉妒宛若附骨之疽,如影隨形,深深地紮根於他的魂靈裏,自從在他心田間被偶然播下了一顆種子,便一發不可收拾地野蠻生長,如今更是顫一顫都會牽引傷口,泛起一陣鑽心麻痹的疼痛。
因為寧澈是十萬餘年前巫界大浩劫裏轉世而來的人,你不是。上天讓他覺醒後天鬼見者的能力,是為了讓他能夠看見歸來的故人,清算了結他往生轉世而來也未曾擺脫的一場曆時十萬餘年的因果輪回。
可是這些話,於情於理,楚潤都無法與肖允開口。她知道,他現在是聽不進去這些的。她願意好心勸解他已然是仁至義盡,又何必白白為他多承受一份泄露天機的因果呢?
真相總是那麽的簡潔明了,畢竟客觀事實從不講究主觀人情。而天道,遠要比她這個做神靈的更加的冷漠無情——神愛世人,天卻未必。
巫介於人神之間,神立於天人之道。為神者,她的一言一行,每一個選擇,其實都遠比肖允所能夠看到的艱難。
楚潤默默不語地望著他,目光複雜。
肖允沐浴在她的這般目光下,竟是毫無來由地感受到了容楚神祗的慈悲。他甚至在恍惚間覺得,此時眼前的楚潤,遠要比他其他時候見到的溫柔。
於是他因此而得寸進尺。
“給我吧。”他軟聲道,看上去可憐巴巴卻又執拗至極地懇求著她,“我願意為之付出相應的代價,所有的。”
“你也說了,這是一個現在的我或許覺得無關緊要、而未來的我必然會感到悲傷與慘痛的代價——既然天意如此,命數既定,那麽我也沒有什麽好掙紮的了,不是嗎?”
“至少,我都是真心的。”現在的他真心願意為之付出代價,未來的他真心為之感到悲傷與慘痛。得以自在隨心,也算得上是另外一種幸運。
“肖允,你以為‘讓你成為鬼見者’乃至於‘開天眼’,就是我張一張嘴、上下嘴唇碰一碰就可以了的事情嗎?”對於肖允自作主張的想法,楚潤怒極反笑。
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被肖允氣到。
這人把她當什麽了?!民間那些不得不依靠信仰和供奉生存、表麵有求必應實則完全不顧後果的虛名“邪神”嗎?!
“我知道,不是。”肖允目光平靜地與楚潤對視,誠實而懇切地回答她道,“但我也知道,你可以幫我。”
“除了天道要我付出的代價之外,我也願意承擔請求你幫我達成心願所需要承擔的代價。”如此,便是精神容器與人類之間的交易,算不上是楚潤作為容楚神祗在人間的職務行為了。
肖允素來不好意思連累旁人,眼前卻又不得不求助於楚潤。他心知楚潤若是幫了他,便會因為他的一意孤行而給自己多招惹上一份原本大可不必的因果麻煩。他對此覺得萬分抱歉,卻也隻能做到盡量減免。他僅僅是個沒多大出息的凡人,終究做不到甘心放棄眼前這一根實實在在可以救命的稻草。
容楚神祗聞言危險地眯了眯眼睛,目光微冷道:“肖允,你膽子可真夠大的。不僅膽敢和神討價還價,還癡心妄想著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呐。”
“楚潤,我不是那個意思。”肖允垂眉輕歎,“我隻是聽聞,你們精神容器界幫人完成心願有自己界內的規矩,是要當事人付出相應的代價作為‘酬金’的。你若是幫了我,我自然不能不報答你。”
“那你是不是選擇性遺忘了,我們精神容器界隻做死人和將死之人的生意?很遺憾,肖先生,你並不屬於我們精神容器界致力服務的人類群體。”楚大小姐指尖輕點了點桌麵,顯而易見地對肖允單方麵提及精神容器界為人類答願的規矩與傳統作為支持自己觀點的說明理由有所不滿。
緊接著,楚大小姐一邊趾高氣昂地上下來回掃視了肖允一番,好像是在給他評估作價一般,一邊語氣不無嘲諷與奚落地微笑道:“再說了,我們向來隻收取合自己心意的‘酬金’。你覺得……你有什麽,會是我想要,並且願意為之主動招惹這等因果麻煩的呢?”
“我很清楚,你什麽都不缺,也未必有從我這裏想要收取的。”肖允默了默,有生以來罕見這般難堪地向楚潤腆顏承認道,“但是,我需要——所以,我隻能求你。”
“楚潤,我想要看一看,小澄眼裏一直以來的世界,都是什麽樣子的。或許在看過了她所看過的世界之後,我就能夠理解她了。”
生來就偏心的人類,即便是肖允這樣的人中龍鳳,也總會有這般情難自已的時候,滿心滿眼裏承載著的,盡是天真爛漫的愚蠢……與祈求。
生而即為精神容器與上界神靈的居容之神楚潤,對此隻覺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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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出自茨威格的《斷頭王後》,原文是:“She ed
for ows.(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與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