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請君入甕(6)
孟演以往從未曾想到過,自己身為夢魘之精,竟有一日會為夢魘所惑。
更預料不及,他會為此連夜趕回筠秘居,試圖借助夢司府的力量來鎮壓它。
萬物靜默,東觀園空闊幽靜如昨,宛若不曾置身於央京城內的繁華盛景之中一般。孟演一路不疾不徐地踱步行至筠秘居的正門口,遠遠便抬眸看見,筠秘居的夜色門前,靜靜佇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孿生兄長孟衍,知道他要回來,親自站在了門口迎他。
一臉霧色默默然走了一路回來的魘公子即刻便向著他笑了。
如同夜霧散去,現了一樹桃花落酒。
孟演不緊不慢地款款步至孟衍麵前,仿佛心緒一路而來皆是輕鬆愉悅的似的,頗有閑情逸致地調侃自家兄長道:“魘帝大人今夜不忙?怎麽會有空,撥冗親迎小弟我啊?”
“做老大的,既然有不得不到處擔責任的麻煩之處,自然也有能夠調派吩咐下屬的便利之處了。”孟衍雲淡風輕地悠悠回答道。
他好歹是孟演的孿生兄長,自是對付孟演慣了的。若非職責使命猶然在肩,他便是個比魘公子還黑心的,懟話回去這種技能更是生來便有,從不在怕的。
“是嗎?”孟演駐步停於孟衍麵前,雙眸直視著他,眉眼彎彎地微微笑道,“我還以為,是因為兄長大人今晚最主要的任務,即是要處理我呢。”
“如果你覺得‘在門口迎你’也算是‘處理’你的一種方式的話,那麽這麽說也未嚐不可。”
相近的眉眼間帶著相似的溫柔笑意,卻又各有不同,像是同一個角色兩麵的劇本人生。
孟衍側過身去,抬手輕拍了拍孟演的肩膀,示意他進門再談。
筠秘居的正門聞言開啟,如同安裝了聲控智能係統一般。
孟衍邁步跨過了筠秘居的門檻,頎長的身影即刻消失在了正門開啟隨之湧出的渺渺霧氣裏。孟演對此習以為常,亦且抬腳跟上了自家兄長,同樣被吞沒在了一片虛無縹緲的淺白裏。
白霧彌漫,夢境幽深,唯有月華凜凜,夜色如故。
筠秘居內似是空無一“人”,隻餘孟演他們兄弟二人夜行其中,閑庭散步。
夢似的。
“兄長,我今夜,做了一個夢。”孟演的神情很安靜,波瀾不驚地陳述。
可他卻沒有像平日裏一樣,簡單地稱呼孟衍為“哥”,而是喚他為“兄長”——顯而易見,他家弟弟認真了,不但正經認真,而且還萬分上心。
孟衍微笑傾聽,一副全不知情的樣子:“哦?”
“我又夢見練宴了。”
孟演向兄長輕輕地念出口練宴的名字,帶著幾分自己也未有覺察的下意識的小心翼翼,仿佛聲音不小心粗重了些,便會驚得那人如同夢中那般,化身為火凰倏然飛走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夜霧冰涼,拂過他平靜地開合敘述著事實的唇瓣,“作為夢裏素來自得清淨的夢魘,我的夢境失控了。”
“我實在無法,亦看不破,便隻能索性耍性子偷懶,回來請教兄長的意見。”
“依據兄長長年作為魘帝的經驗,你覺得,這是我心之向往使然,還是天命為之使然?”
孟衍肅然溫柔的臉上漣漪似的漾過無奈的歎息,他抬眼看著麵前仰望著月亮的孿生弟弟,輕聲反問他:“小演——這是你心之向往使然,還是天命為之使然,重要嗎?”
孟演愣了愣,被他問住了。如水的月色傾瀉在他魅影交錯的半邊臉上,有些冰涼,也有些敞亮。
“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沒有論證,孟衍誠然地給了他答案,也止步於此。作為兄長,如實地為弟弟解惑,但隻是告知了他最後的答案,將抵達答案的過程留給了他自己去經曆。
“凡塵種種,皆可為迷障,轉眼亦化為虛枉。你我既生為魘族,又身於孟家,便當知曉,真假虛實變幻莫測。”
“世間大夢一場,唯有本心可知分明而已。”
孟衍抬起指尖,往前方虛空中的不知哪一處輕點了點,那處原本飄蕩著的霧加速了流竄,竟是出其不意地開出了朵“霧之花”來。
孟演望向那朵霧之花,半明半滅的俊美容顏在茫茫黑白混沌糾纏的幕色下,也如同花開似的舒展了開來,幽幽道:“化用人間的某句,便是:‘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你其實心中早有定論。我既幫不了你,也改變不了你的答案。小演啊——你又何苦特地跑回來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來為難愚兄我呢?”
孟少爺俊美且肅然的容顏之上,泛著更甚頭頂星辰誘人璀璨的、星星點點的溫柔笑意,一如往昔地像著一場人間理想的溫柔綺夢,卻是隻一個清淺的微笑與眷顧的回眸,便將他那狡猾的孿生弟弟給一眼看穿。
與這溫柔沉靜的魘帝作孿生兄弟的魘公子亦是不遑多讓,聞言後便如數收斂了似是隨時會被吞沒消散在眼前幕色中的涼薄神色,複又展露了他天鵝絨般質感的惑人笑容,心緒神情皆若春夢了無痕般不講理地來去匆匆。
他理直氣壯且不無惡劣地回敬自家兄長道:“其實也不是很特地。”
“不過是我最近實在是閑來無事;做了場夢起來又有些好奇,不知道是不是兄長親自給我放的;且想著兄長日理萬機辛苦,我這個做弟弟的也不能太過無情,理應時常記得定期回家關愛空巢老哥——所以就順勢回來問問你了。”
“實在是閑來無事”、“兄長日理萬機”、“空巢老哥”……
不愧是彼此最親的孿生兄弟,互相插起刀來不僅遊刃有餘,還刀刀見血。
風度翩翩的孟少爺直接被他氣笑了,但表現起來依然完全不用顧慮,因為他作為人間理想的溫柔綺夢,常年皆攜帶著更勝人間半永久的完美微笑,單看皮相之上的笑意,無論何時何地,具體情緒如何,都不過大同小異。
“小演,你又高看我了。”
“作為哥哥,我即便是擁有給你放夢的能力,也未必能有給你放夢的魄力。”
甚至,他還得逼得自己避嫌和冷靜,要接受沒有辦法,要時刻謹記著非人類界內不成文的規矩:不能插手,更不能強行幹預,否則會相同程度地適得其反。
孟演實則也沒有他外在表現出來的這般通透與輕鬆,隻是對於魘公子而言,反倒是維持虛假完美、深不可測的美麗表象讓他更加的得心應手與習以為常。
他從來並非是真的絲毫無動於衷。
迷障,虛枉,魘族,孟家。
縱使再夢幻再美麗又怎樣,一切終究都會歸於虛空,不過大夢一場。他生為魘族,便如同是今夜筠秘居幕色迷霧明暗下掩映的魅影,飄無根基,無處不在,不死不滅,但也與世所推崇的光明和鮮活無甚關係。
而且,他與他兄長、與長交往的那些孟家人都不同。
他的孿生兄長,孟少爺孟衍,是魘族之內至今唯一的例外,是他們至高無上的魘帝,是備受上天眷顧的夢魘之靈。他反魘族之道而行之,卻依然得其大道,成為了魘族全族皆望塵莫及的登頂的一端。
而他生而為夢魘之精,注定隻能是魘族的另一端。夢境雙生,他在相對不被期待的那一麵。盡管,他樂意且甘願。
——卻仍是止不住地,在惡靈夢魘漫延散開企圖將他包圍之時,油然而生了些許不甘的心緒。因為練宴,所以想要向天道奢求一個例外。
唯一的,僅有的一個的,得以解開這有緣無份的宿命的例外可能。
孟演抬手,憑空引著霧氣,拂去了原本依稀可見的月華和星子。霧氣無聲地翻湧,泛起了一朵又一朵的浪花。
魘公子站在遮天蔽月的迷霧與夜色裏,與魘帝孟衍如出一轍的深邃眉眼以及俊朗輪廓卻是昭然分明。他笑意盈盈地轉過頭望向他家兄長,用稀鬆平常的口吻隨口似的問他道:“哥,如果有一天我徹底失控了,你兜得住嗎?”
“小演。”孟衍輕喚了聲孟演,而後幽幽地歎出了一口氣,似是有什麽,在他唇齒間悄悄地滾了一圈,不過須臾便又被欲言又止地默默吞沒了。
他頓了一頓,再度開口,得以說出口的,便隻有含著無奈與縱容笑意的一句:“你盡管隨心向前走,別怕,哥在呢。”
魘族,孟家,夢荒,人間——我都會在你的身後,也會在你的麵前。
孟演不由得為自家空巢老哥充滿了拳拳愛意的發言啞然失笑:“哥,我沒怕。”
“隻是有些事情,覺得有必要先讓你知道而已。”
“恩。哥知道了。”孟衍溫柔地注視著他,輕輕答道。
戴細水即日起住進薄家大院,方便的可不僅僅是薄雲起、戴細水和狐齋蘭。其中最為直觀的,便是之前被戴細水厚著臉皮請求、做了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她隔離薄雲起的擋箭牌的“麵冷心熱”感人好同事,應陽女士。
沒有了同居女友的顧慮,陰陽的時間作息和結界布置便又立刻及時地做出了調整。陰界聯盟中的有幾位同仁損友,更是極其的消息靈通,早早得知了戴細水因為“事故”轉而搬進薄家大院的情報,並說一不二地一致抱團,以此為借口,成功申請到了在當天夜裏共聚陰陽在楓葉苑的居所開展吃茶夜話的團建活動。
然而,長夜漫漫,聚會場地的主人既是朋友也是上司,即便是名為團建活動,也是不可能避免涉及正經事的。
吃茶夜話的同時,陰界聯盟的幾位至少要兩邊跑工作的大佬同仁們,順帶還一起齊心協力地梳理起了重點有關的卷帙內容、線索和疑點。
——一晚上挑戰至少橫跨上萬年的文檔記載、沒搞完就明晚繼續、眾誌成城死嗑到底的那種。
尋大少爺儀態優雅地將眼前的經年記載又翻過了一頁,接著一目十行地沒看多久,便忍不住端起手邊“今夜特供”的命司好茶喝上了一口,長籲了一口氣,還是情不自禁地出口吐槽道:“雖說常言有理,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但這當局者‘迷’的程度,還真是不乏讓人愈來愈‘歎為觀止’的。”
“說大實話,在我這幾萬年來親眼見證過或是親耳聽到過的陳年故事裏麵,其中最荒唐不像話的大家族,就是這靳家了——我都不知道這活該的靳家,到底是因為什麽,做了這麽多惡心人的蠢事還能夠風風光光地舒服了這麽多年的。”
“按照我當職這些年對大道天意的了解,這劇情發展有些不應該啊……”
尋大少爺頗為懶散地垂眸看著滿頁裏此時映在他眼裏最顯突兀的“靳”字,頗為費解與不滿地皺起了眉頭。
“難不成是我的了解和推斷有誤,這也不應該啊……我的直覺還是挺準的。”當然,他的這等靈敏僅限於直覺,別的方麵可就都得另說了。
對此,他尋大少爺還是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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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演長大啦!懂得要關愛空巢老哥啦!但是同時他也是來……的,之後就要……啦!
“隻是有些事情,覺得有必要先讓你知道而已。”個人感覺,知會比安排更具力量,因為足夠尊重彼此抉擇的權利義務和獨立的人生資格。強人所難,不論是以何等的名義,終究是注定低上了一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