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噩夢中心
胸膛內的心髒拚命壓抑著自己,隻敢小心翼翼地微微發緊得疼。浮在麵上,程宜笑無悲無喜,似是冷然旁觀著什麽無關痛癢的場景。
薛木蕭的諸多苦痛皆由她親手造成,她卻渾然置身事外。
薛荔看清楚了——程宜笑是與她父親血脈相承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繼承人。他們父女二人都那麽殘忍,擅長於生殺予奪。而程宜笑比程慕予和姚夫強還要決絕,她是人心險惡與虞精天賦的集大成者,是天賜的懲戒。
程宜笑向她涵養極好地微笑著進一步解釋道:“刪除記憶、取走夢魘、粉飾太平,不僅對施術之人要求極高,並且有反噬的風險。有我媽媽的血淚教訓在前,我不會選擇這種方式。”
“說到底,愛恨情仇,不過是人類的一種感覺罷了。”她雲淡風輕道,仿佛不是紅塵俗世中被愛恨情仇困囿的凡夫俗子,仿佛她真的沒有心一般,“薛荔,我可以淡化他的感覺。如果你希望,加上姚窕也可以。”
“這原本是時間流逝就能夠衝刷帶走的,我隻是加快它流失的速度,縱向上減少無辜者的痛苦而已。因此,與我媽媽采取的方式不同。這種方式對他們本身不會有強烈的後遺症。”
“凡事都有相對應的代價。”盡管立足於共同訴求之上,薛荔對程宜笑的提議很是心動。但是作為掌權多年的薛家家主之一,她始終保持著直覺上的警醒。
程慕予委托魘公子的代價,便是二十年後變本加厲的力量反噬。不僅僅毀了她與姚夫強,甚至還得不償失地牽連了下一輩的孩子們。這即是他們這一代人作為長輩自欺欺人、以為完滿所為之付出的代價。
薛荔所擔憂的,在程宜笑意料當中。
她笑意嫣然地注視著薛荔,意有所指地用餘光輕瞥了影像之中的薛木蕭一眼,意味深長地放緩語速道:“世事均衡——有人的感覺被減輕了,自然有人的感覺會被加重。痛苦的時間和質量不會因術法而改變,隻是改變了承擔的主體罷了。”
“若是想要兒女沒有那般難過,還得先看做父母的如何能夠舍得。”程宜笑毫不費力地攫住了薛荔的雙瞳,語氣嬌軟而森然,“薛荔,你舍得嗎?”
她在問她,舍得嗎。
以一個盡力守護母親卻被母親反過來舍出生命守護完全的女兒的身份,神情肅然、言辭犀利地逼問她作為一名母親的良心,不容有假。
“薛家和孩子,若是拚死至多隻能守住其一。薛荔,你舍得哪個?”
曾幾何時,在程慕兮的事情上,她選擇了薛家。
如今……如今……
薛荔低下了頭,恨恨地咬緊了唇角,感到雙肩之上前所未有地重逾千斤、讓她無法承受。她曾立誓不容自己辜負生她養她護她的薛家,但身為母親,她亦不忍心愛的孩子受傷。
更毋論說,在他們這個圈子裏,隻有手握權柄的人,才擁有保護所愛之人的力量。否則,再深切的真情實感,都不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會在滔天權勢掌握中灰飛煙滅的笑話。
她難以做出抉擇,可程宜笑步步緊逼,非要她做出選擇:“薛荔,你想清楚了。我愛他,所以願意幫你一起費盡心思守著他。但是,對於你心心念念的薛家,我可沒有半分情分——我不因為當年你憑著薛家之力滅我虞精一族而趁機火上澆油,幫外人毀了它以泄我身為虞精遺孤的心頭之恨,便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顯而易見,她要她做出的,是怎樣的抉擇。如若薛荔拂了她的意思,便要做好在這一場雷雨不停的噩夢裏踽踽獨行、淋一生寒雨的心理準備。
程宜笑隻是不動聲色地與她對立相視,並未有分毫的動手動腳,卻字字誅心,宛若命運當頭一棒,無形之中扼緊了薛荔的咽喉。
她們彼此都清楚,這對於薛荔而言,是一個怎樣困難而決絕的抉擇。但程宜笑還是那麽做了,甚至可謂是不擇手段,百無禁忌。
為了從她的口中得到“他們”的陰私信息。
為了即便是飛蛾撲火也要求得的一個徹底的了結。
為了她們共同有所虧欠的、至親至愛卻被百般辜負的薛木蕭。
她確是處處不如她。
薛荔癡癡地凝望著程宜笑,朦朧與清醒的交織裏,她在她的身上隱隱看到了程慕予的影子,姚夫強的影子,她的影子,還有薛木蕭的影子。
但這些熟悉的影子,都隻是在程宜笑的周身縈繞著一閃而過。最後現於她眼前的,隻有程宜笑。明眸善睞,絳唇皓齒,身量纖纖,容姿清妍。
舉世混濁的雷雨噩夢裏,獨獨生養出來這麽一個輕盈純淨、清媚明麗的人兒。
她是魔鬼,殘忍的刀鋒之下,卻蟄伏著更勝於天使隻是難為人解的傾世溫柔。
終是被遲來的淚水迷了眼,浸濕了她生來眉眼帶傲的臉。
隻是這一次,薛荔卻並未為此感到羞愧和恥辱。垂眼落淚間,她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柔軟而釋然的笑意。那笑意淺淺淡淡,在滿目瘡痍的背景映襯下顯得薄如蟬翼、差強人意,反倒是磨滅了幾分她容貌的盛處。
可這笑意卻難得地抵達了眼底,久違地輕盈與澄澈。
薛荔偏深的瞳孔裏毫無保留地映現出程宜笑清麗的容顏,似乎也正是因此,她的神情裏竟然隱隱有了幾分神似程宜笑的意思。
但這些是否屬於偶然的巧合,已經無人去體察和思量。因為當局之人另有所側重,已然各自獲得了自己期望尋求的解答。
“轟隆隆——”,天邊又隱隱傳來雷聲逼近的聲音。
不枉對峙一場,最終薛荔的回應是:“……魘公子,靠得住嗎?”
程宜笑當然聽得明白,這意味著薛荔她同意了她的提議。這還得多謝潛伏在暗處的“他們”,若是沒有這不容小覷的共同的敵人,程宜笑和薛荔怕是永遠不可能站在統一戰線。
“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要比薛家靠得住。”程宜笑不吹不踩,客觀而又直白地評價道,“他沒有絕對的幫助或是傷害我們的理由。”
——但是薛家有。
利字當頭,薛家作為貴族之家,鍾鳴鼎食、衣食無憂的另一麵,是枝繁葉茂的巨大樹冠陰翳下縱橫交錯的人心複雜。
可孟演不同,他是非人類界乃至於人類界上位者圈層中都聞名遐邇的魘公子,是喜歡混跡人間自得其樂的獨行俠,是力量詭譎莫測、憑借身世便利、以自己是否樂意作為首要準則的夢魘之精。
程宜笑所言確是誠實而公允的。
如果薛荔的選擇當真有悖於薛家的利益,那麽即便薛老爺子和薛篁作為至親願意幫她一把,薛家也未必真能夠一如既往明目張膽地支持她,且極為可能為有心人利用,借此在薛家內外製造危機,推動薛家的力量走向沒落,甚至……分崩離析。
薛荔自己可以放下,但卻不能連累至親——她賭不起,薛家更賭不起。但程宜笑和孟演不同,他們是賭得起的人。
所以,薛荔別無選擇,隻能信她。
一道白光暴亮,猛然大力地撕開了夜幕,大雨依舊如同不眠不休地如注而下。薛荔隻覺得四周變得更加昏暗潮濕,卻又似乎由於愈發猛烈的傾盆大雨和愈發狂躁的電閃雷鳴,這個紛亂的噩夢中心反而被襯得格外安靜平和起來。
薛荔站在錯亂的雨聲裏,收獲了幾分頗具禪意的心境。
原來,她最是避之不及的噩夢中心,恰恰正是她一直苦苦追尋的、不受俗事紛擾拘泥與拖累的、真正的心安之地。是她太過執拗放不下,所以時至今日方才豁然開朗。
再多的、再沉重的權貴榮耀、愛恨嗔癡,最後都敵不過命運的一句“放下”。
好啊……她放下了。
薛荔緩緩抬頭,按照模糊的記憶,大概地望了眼某個位置——那是她封存於記憶深處的、二十多年前隱約記下的虞之山內程家所在的方位。
借著,她心甘情願地彎下了她習慣了寧折不彎的脊梁骨,向著那個她不可饒恕的罪孽徹底開始的地方,彎腰鞠了一個約等於直角的躬。
盡管雨水衝刷擊打不到她,但她仍然能夠感受到細密雨點落下和濺起時沉悶而又潮濕的重壓。她迎著無形的雨點的重壓,保持這個畢恭畢敬的標準鞠躬姿勢良久,才僵硬著腰杆勉強再次站直了身子。
期間,程宜笑隻靜靜地看著,並沒有阻攔她,也沒有落井下石地諷刺她。
她跟隨著薛荔的視線,始終默默地眺望著那個地方。
即使隔著二十年的噩夢積澱、大雨磅礴,身為這人世間僅存的虞精遺孤,她也能夠憑借著來自於血脈靈魂深處隱隱作用的傳承知道:那裏,是矗立著昔日虞之山民——虞精一族毀滅的墓碑的所在。
然後,薛荔濕潤著雙眼,動作有些遲鈍地回過頭來,低聲哽咽著向程宜笑道歉道:“……雖然我知道現在才露出一副很愧疚後悔的樣子會顯得十分的虛偽可笑,但是,我還是不得不由衷地向你道歉。”
“畢竟程家也好,虞精一族也好,都已經沒有了。就連你母親,現在也已經不在了。說到底,我和程家的人不對盤了大半輩子,最後能回頭說上幾句關於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事的,如今唯有你了。”
“……抱歉。”薛荔鼻頭不停地上湧著酸意,眼眶發燙,似是有數不盡的淚水熙熙攘攘地都要搶著奪眶而出,將她活了那麽多年都礙於不可一世的高傲強壓下去的委屈和痛苦一口氣釋放個幹淨。
她不再介意自己宣泄哭泣,隻是正事為先,她想要鄭重其事地先把這些早該說的話好好講完,因此這些話說得可謂是艱難——她不得不竭盡全力壓製住自己迫不及待哽咽、緊接著過渡到自由自在地痛哭流涕的由衷衝動。
她趕緊深呼吸了一口氣,眼眶帶淚,雙目卻是灼灼熠然,是不可撼動的堅定神情。浮生一夢,驀然回首,她似是重新做回了那個僅僅隻是意氣風發的少女。
“這是我欠你們的——遲早,我會連本帶息地都還給你們的。”她向程宜笑莊嚴地允諾,“你,你母親,你大姐,還有……虞之山。”
“程宜笑,我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以前是我做錯了……以後,我不會了。”
她終於得以痛快恣意地流著淚,沒有不知所措,反倒是越發頭腦清醒了。
許久之後,薛荔心滿意足地平複了久違的、自由的哽咽出聲,啞著嗓子低聲道:“我知道你想從我這裏獲得些什麽。”
“你想要知情的故事,也確實要從虞之山說起。”
※※※※※※※※※※※※※※※※※※※※
日常求收藏、求評論、求收藏專欄~~~
*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很多時候,蒙蔽自己感官的,恰恰是自己。
魘公子是wuli笑笑的大buff啊~下一章也是笑笑的buff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