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苟且偷生
如程慕予所願,藺逐將她帶到了審訊室。
帶著程慕予來到特別專案處新辦公地點的姚含睇被關在了門外。戴細水看見了,主動擔下了接待一下姚警官的任務,請她去她的辦公室喝杯茶。
姚含睇眼睛雖還紅著,但理智尚存。聽到戴細水一貫麵冷心熱的提議,沒有辜負她的好意,點了點頭應了。
從藺逐口中知道消息的特別專案處成員遭受了今日最大的“驚喜”。藺逐吩咐人員安排和各自任務的時候,辦公室內鴉雀無聲。
等到藺逐吩咐完畢轉身離開的時候,原本站在張燃身邊抱著個杯子和他爭論的安小吻才後知後覺地緩過神來,冷冷地“嘶——”了一聲。
對此早有預料的石驚風和陰陽一聲不響地做著自己的事情,襯得特別專案處的氛圍更加的壓抑和沉重起來。
審訊程慕予,藺逐沒有再帶著陰陽,而是叫了張燃一起。
在先前有楚潤給予肖允一定暗示的基礎上,結合程慕予如今迎難而上主動“投案自首”的表述,藺逐不難得出程慕予屬於非人類真實身份的判斷——盡管是在特別專案處的地盤,但是還是審慎一些為好。
真的要對付起來,張燃作為不已處的舊部,自然要比應陽更為熟練且強大一些。至少,藺大警官現在是這般堅信不疑的。
自從特別專案處確立,工作服什麽的都化為了浮雲。
藺逐一身常服,雖然不及製服的淩厲威嚴,但也是一身正氣,眉眼冷硬,一身簡潔明快的冷色調,低飽和度的黑白灰將他整個人映襯得他的冰山氣質越發冰清玉潔、高不可攀。
相較之下,他身旁隻是在領導麵前稍顯沉默的運動少年張燃就顯得朝氣蓬勃、好說話多了——當然,這些都是套路。張燃和藺逐搭檔磨合不久,但是一老一少、一冷一熱的合作風格卻是早早確定了的。
眼下看來,他們的選擇判斷是正確的。
藺逐懷裏揣著來去鑒,拉了椅子在程慕予對麵坐下,麵色沉靜,目光如水,帶著與生俱來的深沉與壓迫。盡管對麵的程慕予依舊從容自若,不為所動。
雙方都處在一種坐懷不亂的平靜氣場裏,互不相讓,誰也奈何不了誰。
努力讓自己顯得沉穩一些的運動少年小心翼翼地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給程慕予遞茶的時候,還很熱心地囑咐了句:“阿姨,給——您小心燙。”
藺逐接過自己麵前的茶,不悲不喜地看了他一眼。
張燃便如同被領導目光警告的新人,幅度輕微地縮了縮脖子,低著頭頗為委屈但又怕被責罵地趕緊拿出筆記本,兀自埋頭配合藺逐工作起來。
藺逐一邊幽幽地收回目光,再度平靜地對上程慕予溫和的眼波,一邊在心裏又一次感慨了下他姑姑和姑父手下當真是人才輩出。
張燃同誌不愧為原不已處扛把子的外勤加審訊人員之一。
他不僅年紀輕輕,還長了一張讓人信任但又不至於太過具有侵略性或是壓迫性氣質的臉——這就使得他擁有了藺逐很難開啟的另一重人格魅力帶來的便利途徑。
再加上他原本的天資,如此年紀就能夠自成一派,確實是個人才。
不過和萬年老油條石驚風大叔比起來,還是欠缺很多的。畢竟經驗和閱曆的鴻溝就在那裏,但是根據眼前他應對程慕予的言行舉止來看,張燃還是很拎得清的。
對於程慕予這樣的人來說,積極認真的大男孩形象會更讓人覺得親近和信任。在藺逐身旁一坐,對比鮮明,就更加有利於他悄悄配合藺逐,剛柔並濟、軟硬兼施,從而試圖從程慕予口中獲得更全麵的信息情報。
至於以往一直坐在藺逐身邊的老搭檔兼老朋友肖大公子,特別專案處確立以來倒是和藺逐合體機會越來越少了。
部門擴建了,他們升職了,要操心的事情也各自增多了。於是,不得不摒棄不少原本時間條件允許情況下的合體行動,各自承擔起自己肩上陡增的責任擔子來。
不僅藺逐和肖允如此,石驚風、陰陽和戴細水等人皆是如此——事件當頭,央京總府顯然有大計劃安排,特別專案處是特殊部門,及時的擴充和調整更是不能夠落下。
“程女士,你所說的‘投案自首’,究竟是什麽意思?”藺逐正襟危坐地提問,但還是教養良好地給程慕予預留了喝口熱茶潤潤喉再開始審訊的空間。
藺逐天生性子就更加沉穩,家庭變故之後更是深沉成熟了很多。心甘情願地在特別專案組待了這麽久,見識過了不少人不少事,心性品格較之以往更是更上一層樓。
非人類世界大門的打開,給他在短時間內帶來潤物細無聲的變化。他依然淩厲,也依然沉著,他冷靜和溫情的部分、他嚴厲與寬容的部門,在一腳堅定地踏過人類與非人類世界的邊界的時候,漸漸完成了微妙而美麗的融合。
路越來越難走,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變化,何嚐不是喜人成果的一部分。
程慕予不緊不慢地喝了口溫熱的茶水,臉色越發柔和起來。她輕輕地放下杯子,低聲而篤定地望著藺逐字字句句清晰確鑿地陳述道:“……是我恨透了他。所以我殺了他。”
張燃做筆錄的手驀地一抖,中性筆在筆記本的空白之處劃了一道長長的黑線。
……不是吧,還真是家屬謀殺?
比起張燃猝不及防、大吃一驚的表現,藺逐的反應可謂是平平無奇。這也是他們搭檔配合的一部分,盡管藺逐內心的驚訝之情確實遠小於張燃。
方才藺逐之所以感到詫異不已,為的是程慕予來投案自首,而並非程慕予可能真的謀殺了姚夫強——假裝恩愛的富貴夫妻相互殘殺的案子,藺逐之前沒少接觸過,隻是局限在人類事務的範圍內而已。
他的眉眼間沒有任何驚詫的神色,而是不動如山地平靜回複道:“你的這個說法有些驚人——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夠向我們說明一下詳情。”
“我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和你們說明詳情的,藺警官。”程慕予眉眼彎彎地加深了笑意,是再配合警方不過的態度,坦然磊落,正大光明。
“藺警官,如果你們利用特別專案處調查過我的話,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其實不是人類的事情了。”她的眼裏有孤寂而浩瀚的星河,溫柔而平靜,無聲無息,“我的真實身份,是虞精。”
“虞之山,是我虞精一族世代定居的地界。隻是我虞精一族二十多年前遭受滅族之災,隻剩下我在這人世間獨自苟且了。”
“虞精……”捕捉到關鍵詞的張燃下意識地跟著喃喃念道,片刻的失神之後,一道電光火石猝然在他的腦海裏劃過。
這次,張燃索性將自己運動少年的人設堅持到底了,再次很不識相地越過了自家領導藺大警官,任由自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一道問題:“程女士,你可以詳述一下你所說的虞精一族的滅族之災嗎?”
他的提問顯然在程慕予的意料之中,但她隻是雲淡風輕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這是前因,我還是先交代作案動機吧。”
“當年虞精一族的滅族之災,與姚先生有關?”藺逐沒理會張燃的插話,他沉靜地注視著程慕予含笑的眼睛,頗有技巧地將一句陳述句說成了疑問句。
程慕予點了點頭,給了他肯定的答複。
“準確來說,不隻與他有關。”
搬開了保護漂亮瓷器的玻璃櫃子,程慕予這尊高貴而又精致的漂亮瓷器終於暴露了自己危險易碎的內裏。她分明在勾唇微笑,卻讓張燃不由得感到一種徹骨的冷來。
張燃筆尖頓了頓,垂眸間默然懂了程慕予的答話。
程慕予的眼神開始漸漸渙散,飄渺的目光穿過他們回顧似遠似近的二十年前,用一種飄搖而又悲哀的語氣,平靜地向他們敘述著:“我們虞精一族雖然屬於精類,但是在非人類界,地位其實和半妖差不多,是屬於人類界與非人類界兩邊都看不大上的種族。”
“雖然采取的應對態度不同,但是我們和半妖群落因為遭到了命運類似的不公平對待,所以冥冥之中有一種惺惺相惜、休戚相關的命運關聯感。”
“長久以來,人類和妖類對於半妖群落態度模棱兩可,但沒有撕破臉皮的趨勢。我虞精一族雖然不受人待見但是有虞之山的庇護,敵人也奈何不了我們——這是先前呈現出一片太平局麵的緣故。”
“二十年前,半妖事件爆發,半妖一族麵臨生死攸關的時刻。我虞精一族念及唇亡齒寒,傾全族之力力挽狂瀾——但,敗了。”
程慕予說到這裏,不由自主地頓了頓,再度開口,嗓音變得越發沙啞和艱澀起來,含笑平靜的眼眸裏升騰起夜霧一般迷蒙晦暗的悲痛和哀傷:“是他出賣了我們。”
審訊室除了程慕予幽幽敘述的聲音,一派安靜。
沒有人問程慕予“他”是誰——因為他們都對此心照不宣。
“於是,敵人趁勢而上,踩著半妖群落的潰散,憑借著我們內部的背叛,攻上了虞之山,斬草除根。”
說到這裏,程慕予的眼睛被淚水熬得通紅,可是她依然含著溫和有禮的微笑,死死地將搖搖欲墜的淚水困在眼眶裏,神色淒寂而又倔強。
她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語速,從而維持自己平和的語氣,而不讓自己的聲音不由得顫抖或是言語不小心失控。
“我因為有姚夫強作保,所以姑且活了下來。”
才維持平靜的假象敘述了一句話,程慕予又忍不住再次顫抖起來。她囁嚅著嘴唇,溫柔的聲線輕輕地顫抖著,像是微鳴著的琴弦:“我承認我愛他,也愛我們共同養育的孩子……可正是因為如此,我無法原諒……無法原諒他背叛我的族人,這般地辜負我對他的信任。”
終於,她放棄了掙紮,發出了一聲發自內心痛苦的嗚咽。
“這二十多年來,我每一天……每一天都生活在極致的幸福快樂和絕望痛苦裏,日日夜夜,無法擺脫。”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上天對我苟且偷生的報複,還是對他背信棄義的懲戒。我隻知道,我每天都沉浸在分裂的痛苦裏,沉淪掙紮,痛徹心扉而又無法可解。”
她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瑟縮,像是寒冷的長夜裏獨自瘋狂奔跑求生的亡命之徒,冰冷和絕望的溫度通過空氣,在她的身上無聲地蔓延,宛若漫天的風雪落在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融化與凝結。
“我想殺了他,和他同歸於盡,一了百了——但是我不可以。因為我還有小睇和笑笑,她們是無辜的,她們什麽都不知道……”
程慕予的神情越來越痛苦,終是連表麵上溫和優雅的微笑也保持不了了,但是與此同時,她的聲音也越來越輕柔,越來越溫暖。
如同每一個絕境之中竭盡全力祈禱懇求上蒼的卑微母親那般,近乎神經質地給自己灌輸著勉強的力量,要求自己為了心愛的孩子死撐到底。
“我是她們最親愛的母親,我得為了她們活著,我得為了她們忍著,我得給她們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我要給她們所有想要的最好的一切。”
她輕輕地和自己這樣說道,目光虔誠,語氣堅定,宛若在時時刻刻拚盡全力地給自己洗腦——並且是真的言行如一地拚死堅守到底的那樣。
“最後,我選擇了逃避。”她語聲輕柔地這樣承認自己的軟弱道。
程慕予的聲音因為輕微頻率的顫抖而顯得沙啞異常,而隨著她略微的停頓,眼淚回流,悲傷逆流成河,形成了一股洶湧的、無法壓抑的、在她身體內澎湃交錯的力量,狠狠地拍在了她的心頭。
由此,她終於哽咽了。
“我找到了魘公子,和他做了一場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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