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如願以償
程慕予帶著程宜笑上山的時候打了招呼——盡管可能在程宜笑的眼裏,那並不能構成所謂正常交往裏的“招呼”,但是程慕予清楚遠山地界都在莊陵大人深厚莫測的結界籠罩之下,他必然能夠得到她為表尊敬特地留下的請示。
她環顧了眼人煙罕至的四周,而後,毫不避諱地在程宜笑麵前伸出指骨纖細勻稱的手,在空氣中流水行雲般流暢地畫了個咒文。
一張還算不錯的小結界從她的指下徐徐張開,溫柔無聲地把她們罩在了裏麵。
“笑笑,你知道什麽是虞精嗎?”程慕予背對著墓碑上姚夫強深邃而堅定的視線,麵向程宜笑淺笑發問,同時也透過了她,試圖望向虞之山的方向,回到她曾在虞之山蔥鬱繁榮的林深之處度過的青蔥韶華。
程宜笑看著她,也能夠看到她背對著的那個熟悉的男人尚在她不熟悉時期的相片,俊朗裏帶著幾分壓抑隱藏得很好的野心與殺氣,有些陌生,又有些親切。
她就這樣用一種緬懷故人的溫暖目光,帶著緬懷故人的溫暖聲線,如實地回答了她的母親——不知是出於故意或是偶然,程宜笑引用了一段典籍之上描述虞精一族的文字:“虞者,欺騙也。”
“欺騙成精,為之本能,而有虞精一族。”
“虞精厭惡於人,喜幽居深山。內和諧一致,外騙術絕倫。凡虞精者,皆容姿妍麗出眾,有惑人之態。”
“就像我們這樣,是嗎?媽媽。”程宜笑言語和神態裏都如一地噙著淺笑,榮辱不驚,風平浪靜。
程慕予哽了一哽,也不計較她究竟是從何處、怎樣知曉的這些關於虞精生平身世的故事,隻堪堪地從喉間流露出一絲飄搖與肯定的輕笑,輕飄飄地確認道:“是啊……就像我和你一樣。”
一句簡單的歎息,直接剝開了真相的本質——隻有她和她。在他們家裏,姚含睇和姚夫強都是人類。她隨母親姓了程,不是偶然,而是宿命。
往事重溯,聲聲泣血,祭台之上的流螢心蘭與囚心香木卻始終泰然自若,一如那將它們交予她們的姽嫿大人,從來冷然旁觀,亦是著實地見證。
“厭惡於人,騙術絕倫……嗬。”程慕予許是太累了,卸下了宛若生在骨子裏的溫婉賢淑,眉眼笑容裏竟滲透起廖廖的嘲諷與哀恨來。
“世人皆道我們虞精一族最善玩弄人心——可誰又知道,恰恰是最擅長偽裝和欺騙的我們,被人類隱瞞、欺騙和傷害了一次又一次呢?”
“所謂的‘厭惡於人’,實質是為人所厭惡。所謂的‘騙術絕倫’,不過是立身之本罷了。”
“欺騙與偽裝,終究是勞心勞力的事情,即便生在了骨子裏,也未必是時刻都用得到且願意去用的。否則,我們對內也應該是爾虞我詐,爭權奪利,而不是所謂的‘和諧一致’了。”
“笑笑。媽媽並不是有心為自己和自己的族人辯駁,我說的是事實。”
“我知道。”
程宜笑望著眼前失魂落魄而又無比真實的母親,克製住自己不要一時衝動邁步向前不顧一切地抱住她那可憐的母親,而是耐心地、尊敬地、平和地容許母親把這些一個人默默埋藏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故事,掏心掏肺地吐出來,如數地講給她聽。
她一直都知道啊……母親。
更何況,她還是個年輕漂亮且天賦異稟、看過幾波娛樂圈內浮沉的女演員。
“虞精屬於精類,是不能夠單憑遺傳和修煉成為的。說白了,都是天命。你如今能夠站在我麵前,與我進行這一番談話,便是天命使然。”
“笑笑,你知道虞精一族的由來嗎?”
“——虞精一族的起源,也在於一場天命劫數的使然。”
這是一個太過久遠而又悲傷的故事,隻有在虞精一族的內部才有所流傳。或許有人會覺得真假莫辨,但少有人知的代代相傳裏,總是會有確信其有的人的。
顯而易見,程慕予也是相信它是真的的虞精之一。
“這世間的第一隻虞精,是那個負了狐神大人的人類男子。”
“他曾經深愛過狐神大人,並且與她有了齋蘭大人,也就是半妖史上迄今最強的代表之一。他愛她,因此不甘於人類短暫而淺薄的壽命,企圖通過修行來延長他們能夠相伴廝守的歲月。”
“一開始,他是成功的。他們在一起,不顧俗世壓力,心心相印地活了很多年。隻是……人總是會變的。尤其是人類一旦開始貪心、一旦開始奢求不斷的時候。”
“他不再滿足於那些循序漸進、安全平穩的修行方式,而開始背著狐神大人偷偷鑽研高度危險且危害巨大的‘捷徑’——而正是在尋找與攀登捷徑的過程中,他在自己欲望的推動與旁人設計的誘惑之下,變心了。”
“因為前期進行了各種各樣混雜的修行,彼時的他已然非人非妖,非魔非鬼,竟在種種因素的綜合協調下,得天獨厚,成了精。”
“他對狐神大人說出的種種謊言,欠下的紛紛孽債,既讓他終於成為了他所想要成為的徹底的非人類,也讓他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這就是因果命數,這就是蒼天之道。”
“他和誘惑他一道墜入深淵的妖邪們一起,成為了這世間的第一批虞精。他們彼此慰藉與快樂,彼此不為世人與其他妖類所容。漫長的生命,沒有使得他們變得如同他們所期冀的其他非人類領袖那般強大,反而不斷地加深了他們與這世間的矛盾,以及生存生活在這世間、安身立命的掙紮與苦痛。”
“虞精與這世間的關係由好到差,陡轉直下不過幾百年,這對於大多數的非人類而言都不算是一個太久的時間。”
“最早的一代虞精們,親自為自己編織了一場華麗而高貴的夢網,然後親眼看著他們,生生地從命運的雲端跌落到無盡黑暗的穀底。”
“他們用盡了欺騙與偽裝的技巧,也終將為此受困終生,為世人與他界他族所水火不容。他們為此嚐盡了苦果,如今的我們亦然。”
程慕予依舊背對著墓碑,未曾再施舍那深深地望著她的相片上的男人一眼,默然紅了眼眶,緩緩道:“並非是天道不公。”
“如今我親身經曆了,再回頭看,不難發現這其中虞精一族的劣根性。那是罪惡緣起的開端,也是我們自掘墳墓的標誌。”
“虞精一族這麽多代下來,顛沛流離至此地步,瀕臨滅絕卻仍未參破天機遺命,當真是可笑之極,活該落魄至此。”
“當年虞精一族也曾窮途末路,是狐神大人得知了消息,寬恕與救贖了他們。其中,包括那個負了她的男人。”
“她親上天界,與眾神理事懇求協商,為虞精得了一座虞之山,作為綿延子嗣、安居樂業的家園。”
“而後,她親自指導虞精一族建立編製,進行內部教育、管理和完善。她放出了自己坐鎮虞之山的消息,外界雖不知她與虞之山具體的牽連,但顧忌狐神大人神威,開始對虞之山避讓幾分,不再針鋒相對地惡意相向了。”
“但這仍不是抵禦外界迫害的長久之法。”
“——更何況狐神大人終究不是虞精的族人,她沒有理由、也不可能在虞之山久鎮。當時不少的外敵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便也不吝惜時間,在狐神大人坐鎮虞之山期間,給足了我們虞精一族顏麵。”
程宜笑注意到,從這裏開始,程慕予用上了“我們虞精一族”這樣的字眼。相較之下,代入感立刻強烈接近了起來。
“狐神大人臨走前,見了當時的族長,以及身為元老的那個男人。”
“她告訴他,‘給過你的心,我便不收回來了。我們,到此為止,兩不相欠。謝謝你愛過我——願你終能夠如願以償。’”
給過你的心,我便不收回來了……
程宜笑神思一頓,不由得看向了墓碑祭台上安然躺著的鮮活靈異的流螢心蘭,心頭不由得莫名的一陣抽痛。
她默了默,嗓音沙啞地開了口,問:“所以,那個男人最終如願以償了嗎?”她的語氣冰涼而平穩,既是悲哀,也是嘲諷。
“當然沒有了。”程慕予無奈地笑了笑,神色裏是止不住的悵惘與哀傷,“元老大人最初的願望,是與狐神大人永世相伴啊……之後,便再也沒有過別的願望了。”
“可他與狐神大人,陰差陽錯之下走到彼時,隻剩下一句‘到此為止,兩不相欠’,又如何能夠終將得以‘如願以償’呢?”
“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至此以後,一步錯,步步錯,已經沒有可以挽回的餘地了。”程慕予說到這裏,似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她和姚夫強,自嘲似的笑了笑,而後不忍且痛苦地輕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
“狐神大人先在虞之山某處設立了隻有族長能夠知曉與進入的區域,栽下了上界所賜的囚心香木,囑托了族長後事種種,而後在碧風祠辭別了元老。”
“最後離開前,她生生地從身上剖出一塊心來,忍痛凝聚靈力,合成了碧風祠世代供奉與倚仗的碧心靈石。不少人更喜歡叫它,‘虞之心’。”
“事實上,它確實是‘虞之心’——它是一顆受了傷的心,是被欺騙後仍然充滿力量與慈悲的心髒,是我們虞精一族精神上的信仰,是為我們虞精一族製衡天命的最大的慈悲與寬恕。”
“狐神大人剖心之時,血珠飛濺,狐火翩躚。狐神大人疼得幾乎失控,但仍然憑借不可思議的意誌力與靈力術法精準且周到地完成了最後的所有安排。”
“強大而綿延的靈息隨著徑自飄飛的血珠與狐火,交織連綿,以碧風祠的碧心靈石為中心,結成了庇護我們虞精一族一代又一代的虞之山的力量體係。”
“那是碧風祠生息被沛然地點燃,狐火結界在虞之山落地生根,流螢心蘭第一次盛大地開放與凋零的一天——那一天,我們虞精一族,得以在如此庇佑下,幸運地開始了全新的曆史篇章。”
是那一天,虞精一族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恐懼被終結,整體族人渴望和平與安定的願望得以美夢成真。
除了深切地了解著狐神大人、很快意識到事情不對並且逐漸推演出大致經過始末的元老——他非但沒有如願以償,還從此失去了他之後所有可能萌發的願望。
狐神大人用心上的刀刀見血,給了他最決絕的了斷與成全。
——“給過你的心,我便不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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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歡喜一場空,可念不可求。”
“我用這一走翻開心口,真實的血肉。”
“若禁得世情的拆湊,人似當時否?”
“一朝不舍,一生難得。”
“夢裏廝守,夢外烏有。”
——截取自《解憂》歌詞
是最近幾篇都可以適用的bgm了……不過沒有歌詞結尾的“絕望時回首,你仍在身後”了。這一分卷的卷名叫“夢外烏有”,即是取自這首歌,其間故事的結局,可想而知了。
下一章還會有部分狐神與元老的故事,接下來便是程慕兮與姚夫強的故事了,再然後就是兮兮和木蕭~總之就是……一虐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