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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無聲下落

  薛荔的精神在極安靜與極動蕩的夾縫裏拚死掙紮著。多年以來自以為冷卻的憤恨如同沙塵暴一般劈頭蓋臉地卷土重來,氣勢洶洶,勢不可當——她甚至來不及抑製,便感覺到喉間自心口一路直燒過來的血腥氣。


  在這熟悉而久違的痛苦顫栗裏,薛荔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呼吸了一口氣。而後,她坦然地閉上了眼睛,任由一動不動的靜謐裏,那精神世界洶湧澎湃的俗世情緒將自己完完全全地蓋了過去。


  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然是決絕的冷靜。上位者的氣勢毫不掩飾地放了出來,整個人停止了高傲的脊梁佇立在一地唯美而又淩亂的昂貴碎片裏,像是一把淩厲出鞘了的未老寶刀。她冷冽而鋒利的、如同刀鋒一般的目光裏,恣意著凜然的殺意,無端地滲透出徹骨的寒意來。


  姚窕失聲地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母親,覺得自己方才還因為體力不支、擔驚受怕而顫栗不止的整個人——□□連同□□之上的靈魂,在抬眼觸及這一場景時,便都被那寶刀凶器凜冽的刀風氣場由內而外地給凍結實了。


  ……這是她親愛的母親啊。


  亦是薛家屹立不倒的王。


  滿心滿腹的茫然無措、思緒動蕩裏,姚窕恍恍惚惚地這樣想到。


  苦心經營的歲月靜好、局勢平衡,被這一波又一波翻湧而來的輿論新聞給打得支離破碎。詭異的安靜裏,蠢蠢欲動著絕對的危險。事已至此,一切都無法改變亦無法阻擋了。


  按理來說,知母莫若女,作為與薛荔完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人,姚窕最能夠明白薛荔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麽——可是她無法改變,甚至連靠近都很難做到。她惶惶不安地死死地盯著她的母親,準確地感受到她的眼裏、她的身上、她的舉止形容裏無不凜冽地肆虐著瘋狂而惡毒的殺意。


  作為同樣心頭爆破著憤怒與怨恨的人,她沒有辦法衝過去緊緊地抱住眼前已經在新仇舊恨裏再度沸騰熔化而後冷凝的母親,隻能夠空張著嘴站在那裏。薛荔沒有看她,去拿了塑膠手套回來,俯身開始清理自己一手造就的慘況——姚窕見狀,便也一聲不吭地走到了薛荔的身邊,彎下腰去安靜乖巧地幫忙。


  母女兩人一言不發地配合著,慢條斯理、可謂優雅地收拾幹淨了方才薛荔一時失控造成的一地遺骸,重新布置出了一幅歲月靜好、悠閑愜意的生活場景——


  這套昂貴精美的茶具被打碎了,便把剩下來的碎片殘骸都遺棄了,取出一套新的別的式樣的同樣價值不菲、設計精美的茶具代替原來的那套;這一束新鮮嬌嫩的花束因為和花瓶一起隨著桌布被卷落在地殘損了柔滑的花瓣,那索性便扔了這一束,再去花園現剪上幾枝開得正好的重新選個相稱的花瓶插起來;這張桌布因為瓷器碎片、茶水打翻、糕點散落和撲騰在地被弄髒,那就不要了,從寬敞整齊的儲物間裏再拿一張看著歡喜的就可以……


  盡管薛荔沒有說一句話,但姚窕敏感顫栗著的靈魂切身地感覺到薛荔舉止神態裏潛移默化地向她傳達著的、教育她著、感染她著的東西。


  沒有什麽是不可代替的——壞了的、髒了的、不喜歡了的,毀滅了扔掉就好。


  沒有什麽不是金錢和權勢不能夠解決的——如果不能夠解決,那就毀滅了不要了就好。


  沒有什麽是能夠永恒美好的——如果有,那就整合所有有效資源,打破看似圓滿的局麵就好。


  不破不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但凡是做得了領導者,成得了王的,都是心足夠狠的。毀滅,對於他們來說,隻是達到目的必要手段和過程而已。得不到就毀滅,多麽簡單的道理啊,卻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做到的,更勿論說做得漂亮。


  當然,作為薛家半壁江山的執掌者,薛荔擁有這個資格,更擁有這個能力。


  母女二人不緊不慢地忙活完了這一切——姚窕感到自己完全是被奪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隻是被命運扼住了咽喉、提著後脖頸,下意識地去配合母親的節奏做完了這一係列事情。


  薛荔是真的極致的冷靜,而姚窕是真的不知所措到安靜。


  在這一片看似自然實則冷凝的僵滯裏,指望先開口打破氛圍安靜和對方剖開胸膛談談心的,顯然不可能是姚窕,她不過是剛立誌堅強獨立沒多久的玻璃心小公主,她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所以她隻能夠安分守己地守在母親身邊,恨不得像個小學生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母親身邊的位置上,心虛而茫然地抱著杯子,低眉順眼地默默陪伴著一語不發、從容不迫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繼續著這豐盛早茶的母親。


  “你都知道?”薛荔給自家惴惴不安的女兒倒了杯熱茶,眉眼淡淡地問道。


  姚窕心頭一悸,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還是有一定理智地記得薛木蕭交代過她的話,迅速調整了狀態,結結巴巴地期冀薛荔“坦白從寬”地辯解道:“程……程慕兮的存在,我……我也是爸……爸爸葬禮那天,才知道的。”


  “您……您當時沒有去,我和哥哥尋思著……是您累了,不想再聽到和知道和爸爸相關的瑣碎事情了……又……又擔心您會……會生氣,所所以……”


  所以就滿了下來,沒有和她提起,隻當作一切都隨著姚夫強的去世翻了過去,沒有再追究和死嗑到底的意義——眼不見心淨。事情就可以過去了,大家也都可以就此隨著生命的流逝漸漸脫離過去的陰影,從往昔纏綿的傷口裏完完全全地走出來。


  姚窕的辯解合情合理,雖然發揮不穩定,但在薛荔的認知印象裏,姚窕這一場可謂是超常發揮了。隨機應變的能力和惟妙惟肖的演技達到了令人吃驚的表現程度——果然,人類往往會在絕境中展現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強大的潛在能力。


  至少聽了姚窕那越來越囁嚅、最後吃掉了半句的主觀性很強的解釋,薛荔確實是信了的。她十分了解她的女兒,一如她的女兒深刻地了解著她。


  所以在這點上,她自己未曾料到會就這麽地被姚窕給騙了過去。隻不過,姚窕眼下嚴格按照薛木蕭指示的操作,同時把問題和責任都明擺著地推到了另一位鐵定的知情人——薛木蕭的身上。


  雖然薛荔仍然保持著一副高貴冷傲的端莊姿態,但是姚窕潛意識裏感覺得到薛荔幾乎氣得要發抖。她或明或滅若即若離、同時也鐫刻著歲月的恩賜與代價的一雙瞳仁裏,是氣氛壓抑而廣袤的風雨欲來。


  像是針對她、又像是並不針對她地,薛荔冷笑了一聲,頗為感慨地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幽幽地敘述道:“你不知道……你哥哥不可能不知道了吧。”


  程慕兮的事情,至少有薛木蕭瞞了她。不過眼下裏,這傻丫頭是不是同謀根本已經並不重要了——她並不是矛盾的焦點。


  焦點是她最寄予厚望的兒子愛上了程慕予和姚夫強的女兒,並且在意識到被愚弄了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保護她。木蕭不會是刻意借此去報複的人……究竟故意籌謀的人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恰恰因此,她才這般怒不可揭。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就發生在她抬眸就能夠看到、一句話就能控製的地方——可是她卻無知無覺到現在,以至於事情已經發展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她為她的後知後覺與無能為力而靈魂嘶吼著。


  薛木蕭知道這一切事故的發生,交代處理完手頭所有的事情,盡快趕回家的時候,就看到自家母親和妹妹相對無言地坐在餐廳裏,桌上又沏了的茶已經不知道冷了多久。


  姚窕不知時間流逝、度日如年地坐出了一屁股的煎熬,總算得到了一時的解脫。她看到薛木蕭進來的時候,萬念俱灰的眼神像是突然間通了電的燈泡,“噌——”的一聲死灰複燃,耀眼而及時地亮了起來。


  與此同時,她身旁優雅沉默的女人也察覺到了他的歸來,幽幽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像是一尊忽然會動了的漂亮雕像,極具風韻與氣場。她似是等待了很久,因此有些疲憊,為著他的姍姍來遲而感到欣慰;又似是忍無可忍,因為他在事情敗露的最後關頭,仍然選擇了維護那個可恥的女人,協調了工作趕了回來,就是為了安撫或是敷衍她這個垂垂老矣的可憐母親。


  “媽。”和一驚一乍的姚窕不同,薛木蕭雖然也是擺明了為了她這個母親回來的,但神情姿態要平和從容得多。


  他款款走到薛荔另一邊的座位邊上——那通常是他坐著的位置。


  “媽……哥……你們聊!”姚窕火燒屁股似的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插嘴道,“我……我先上樓了,有事情叫我一聲就好了。”


  她無比明白眼前的戰場已經不是自己有能力麵對與處理的了,便向薛木蕭遞了一個兄妹之間你懂我懂的眼神,強壓下心頭的焦慮與擔憂,識相而自覺地離開了這裏。


  姚窕的衣角消失在餐廳之中可以觸及的視角範圍內,短暫的熱鬧與歡騰之後,偌大的寬敞而精美的房屋內,又再度陷入了一種令人不安卻又無時不在的安靜裏。


  薛木蕭拉開椅子在薛荔身邊坐下,盡管風塵仆仆、神色匆匆的顏色仍然還殘餘些許在他的眉眼臉龐的表麵,但是他透露著內裏的眼神卻是平和冷靜的。


  薛荔不想先向他開口,但又似乎很難抑製得住。她微微側眸,凝視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兒子,心中悲喜交加——她為他為了程慕兮犯下錯誤而感到痛心,又為了他身上仍然明確表明著的對她這個做母親的重視、身體力行的言行舉止間對她的要求與教育的傳承而感到複雜的悵然與驕傲。


  不同於姚窕,薛木蕭深切地像著她的另一麵——那是令薛荔平生最為驕傲的一麵,也是她自認為最危險、最可怕的一麵。


  很多事情,姚窕是注定狠不下心來的,但是薛木蕭可以。他們就好像自己人生延續的不同切麵,真實而確切地存在著,一半彰顯著她作為一名母親的優秀,一半又無聲地嘲諷著她作為母親的失敗。


  她望著眼前兒子年輕而又愚蠢的臉,內心是滔天火海般的暴怒,卻又在瞬間,被他眼底可怕的平靜與堅定披頭淋了一場暴雨。一時之間,五雷轟頂,狂風暴雨接踵而至,未曾澆滅那滔天的火海,反倒使得心頭越發煎熬起來。冷熱交織、冰火兩重,似是恨不得逼著他們母子雙雙徹底地泥足深陷,墜落到不可救贖的深淵裏去——


  她還沒有開口,便已經感到,他們已然站到了懸崖的邊緣。無論她願不願意,隻要木蕭一開口,她這個做母親的,就會無法避免地身形一歪,或自願或注定地投身到那腳下瀕臨的深淵裏去。


  甚至,她現在其實便已經在無聲地下落了。


  這人世間的地獄從來沒有盡頭。


  黑暗的時候可以是一處沒有邊際與盡頭的深淵,明亮的時候又可以是一場落不下去的白夜。她終此一生都踽踽獨行在這變換交錯的無盡深淵與不落白夜裏,不但自己沒有走出去,甚至還親手將這地獄傳承了下去。


  她望著眼前與她驀然對坐的、她此生最驕傲也是最重要的作品,終於在這彼此沉默試探的短暫時間裏,產生了自己已然蒼老、無力再在這人間地獄裏倔強前行的勇氣。


  就算有,她也走不了幾步了。


  高貴的脊梁顫抖著,搖搖欲墜,卻仍然時刻繃直了線條,呈現出垂死時分回光返照一般悲壯而綺麗的美。


  然後,她聽到薛木蕭緩緩開口,坦然而平靜地問她道:“媽——您有什麽,想要和我說的嗎?或者,您是否需要從我這裏知道或是確認一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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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常求收藏、求評論、求收藏專欄~~~

  聽《罰酒飲得》,有敘述介紹曰:他不是現世桃花,他是你的罰酒,是你的前塵白骨,是你至真至純、至高無上的單戀。敬酒飲得,罰酒亦飲得。桃花知我,白骨更知我。


  人的諸類情感之間,彼此交錯,既有不同,又有相應之處。作為骨肉至親,對於薛荔而言,姚窕和薛木蕭被她培養成為了她不同方麵的延續,這既是天意,也是人為,這是注定的結果,結果既定無法改變。在這一世的母子母女緣分裏,姚窕是薛荔的桃花,薛木蕭是她的白骨。表麵上,姚窕像她;本質上,薛木蕭更像她。


  桃花知她,白骨更知她。既然是母子母女一場,這杯酒,無論是苦是甜,是敬酒還是罰酒,做母親的,都是非喝下去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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