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想活下去8.9
諶北頭腦一直很清醒。
他從一開始就確信,藺澄所謂的為父母複仇,沒有那麽的簡單。
不會是簡單的精神上難以接受、不甘命運的複仇,而是有著某種實際利益的保障——因為有希望,能夠達到,所以才會費勁心思地靠近和實現。
可是藺澄已經死了,並且憑借她個人的身份和能力,她能夠做的十分有限。
毫無疑問,她企圖完成的事情,必須要有背後某種力量的幫助和支持。而她的目的,與那種力量的企圖是互惠互利的。
否則,藺澄不會有足夠□□的後台支撐。
那麽,和藺澄有著共同利益立場的,都有誰?
又為什麽會幫她呢?
而且,藺澄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很矛盾。
她看上去很是怨憤,也極力讓自己顯得怨憤,不斷試圖刺激他,似是想要他也沉淪進和她一樣的痛苦地獄裏去,可又不斷地尋求他的回應。
她整個人就好像是撕裂的一樣,一半在憎恨諶家和戚星辰,一半在等待著作為同類的他的回答和理解。
藺澄其實沒有她看上去的和她自以為的那般怨憤和痛苦,卻仍然使得自己看上去和自以為如此的怨憤和痛苦,又是為什麽呢?
是關己則亂、當局者迷?
還是她不得不使得自己不斷掙紮在這樣的痛苦沼澤裏,既是命運的被迫,又是自願的抉擇?
諶北看得出來,藺澄很聰明,同時富有靈性。
眼前她所有的行為舉止似是高深莫測,又似是單純無助。
從某一個角度上說,她不擇手段,為了一個他不確定的目的,明裏暗裏地不停地在歇斯底裏。
可是換個角度來看,她似乎隻是和大多數忽然被剝奪了生者的資格的人類一樣,既孤獨寂寞,又絕望無助。
她可怕的猩紅色的翻滾著濃烈的死氣的眼眸裏,分明寫著的,在諶北的解讀裏,根本不是怨憎狂妄,而是嗔癡貪戀。
——她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活著。對於生者而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不過是一呼一吸、一停一動之間的任意一個截點到另一個截點罷了。
可是對於亡者來說,顯然不僅僅於此了。活著,是他們最大的貪戀和苦求。
為了活著,他們比誰都辛苦和努力,卻又比誰都沒有資格。
上天說公平也公平;說不公平,就是這麽不公平。
他們生而為天道秩序之下的人類蒼生,別無選擇。
藺澄僵住了。
像是忽然一陣狂風,猛地吹得她繃直了顫顫巍巍的風箏線。
諶北仍然保持著半蹲在諶古身邊的姿勢,抬起眼皮,目光陰鷙而危險,像是一隻盤旋在空中觀察著獵物的雄鷹,懶散自然的姿態,迸發著蓄勢待發的攻擊氣場。
他的語調是事不關己,亦是步步緊逼:“我的身上有什麽你所想要得到的東西嗎?是某種力量,還是某個身份?”
被動不是諶北的風格,所以在大致梳理清楚他想要搜集的信息後,諶北再平常不過地選擇了反擊。
他主動地調轉了防守攻擊的局勢,令人震驚地從藺澄手中接過實行將彼此逼上絕路的企圖。
同樣是當年半妖事件裏存活下來的當事人,他和戴子追至今仍然活著,並不僅僅是藺澄計劃動手順序的原因。比起姚夫強,他們有暫且死不了的理由。
姚夫強背後有上位者勢力支持,並且很有可能與當年不得已隱退的暗中勢力仍然有交往和利益糾葛。藺澄能力有限,一時半會動他不得在情理之中。
那麽,藺澄原本將他放在了第一個,又失手推遲了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茄蘿的安排嗎?
不是的。諶北對此想法直覺地進行了否定。
與此同時,藺澄她應當在嚐試動手的過程中,發現了很多未曾想到的阻礙。
比如說,他是巫界隱巫大族北氏巫女,北貞的兒子。
比如說,他母親曾在他父親的掌心上留下來的名字筆畫裏,含有仙蘿簪的靈力。那麽很可能,他這個做兒子的,身上也會藏有某種來自於他母親的守護力量。
可這些不可能是藺澄她自己本來就知道的。
諶北他活得比她要久,並且見識過更多的世麵,經驗閱曆上不會輸給一個半妖事件發生前一直都被捧在溫暖的愛裏長大的小丫頭片子。
這些陳年往事,絕對是有人告知於她的。
知道這些舊事細節的,定然是當年半妖事件的當事人或是操縱者。
如果隻是人類的話,知道不了這麽多信息,那麽,告訴藺澄這些的,是一個年歲資曆成熟的非人類。
那人告訴藺澄這些故事,又幫助她死後苟且地留在世間,不可能是單純的出於好心,一定是別有目的。
那麽,他身上到底有什麽,能夠構成被藺澄和那位非人類共同針對的原因?
疑雲重重裏,諶北現在唯一能夠確定的,便是無論是什麽原因他的生死成為了藺澄和背後非人類的計劃必要流程,怕是都和自家母親非同尋常的身份撇不開關係。
或許,答案即是巫界範疇的,但如今遺落人間。
所以他們才會在意識到之後,調整了原定取他性命的計劃,改為了明裏暗裏的百般試探,企圖通過他的行動來尋找到什麽。
定然如此了。
無論藺澄背後的非人類是哪一方勢力,對於藺澄而言,她已經死了,陽界範疇內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是與她無關的了。即便她有心幹預,但是她的力量條件也並不很能允許。
如果是某一種她也能夠有所圖及的力量的話,那必然是與陰界有關的。
可藺澄是逃脫秩序苟且於世的殘魂,她同樣接受不了太過純烈的陰界氣息。
於她而言,最容易接納的非人類力量,當屬巫界的靈力。
巫者,承天接地,融通人和,陰陽中立,是過渡人類與非人類力量的重要存在。假如說藺澄正在苦苦尋求能夠支持她在人間苟活的力量的話,他母親遺留下來的靈力絕對是不二之選。
已逝之人,同行相較,他母親殘留下來的靈力即便有靈知,也奈何不了藺澄。
殺他,複仇為次要,獲取活下去的力量是主要。
茄蘿的強勢籌謀與幹預,是藺澄殺他不得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
換而言之,他母親殘留的靈力很有可能不在他的身上。
或許,母親在人間還有故人存活於世。
臨行前,她對於信賴的故人有所托付。其中亦包括她無法帶走的靈力,很可能包括那支失蹤不見的仙蘿簪。
這些,很可能他親愛的諶太太也有所知情,但從未和他提起。
可惜的是,他即便能夠回去,也無法當麵親口問一問她了。
就好像他無法當麵親口問一問他的父親與母親一樣。
可能寧叔會知道些吧。薑盛也可能知道一些。
隻是他們知道多少和告訴他多少,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想到這裏,諶北忽然間感到有些挫敗。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從來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也難怪苦苦追尋的藺澄,小小年紀被滄桑無助、歇斯底裏到如此地步了。
相較之下,他之前可謂是無牽無掛的二十多年,活得還真夠幸福的。
一片靜寂裏,似乎有一個清麗的聲音,穿透了重重黑暗,落在他們的耳邊:“藺澄。”
聽聲音,是個女子,她在叫藺澄。
她興許就是幫助藺澄的非人類。此刻可能就在這個時空的某個角落,又或者是通過某種術法隔空呼喚她。
藺澄原本緊繃的神情漸漸放鬆了下來。
諶北半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藺澄忽然間又沉寂下來的表情,裝作不確定地詢問道:“如果我沒聽錯的話……藺澄小姐,好像有人在叫你。”
怎麽可能聽錯呢,在這一片死寂的環境裏。
無邊的黑暗裏隻有他們兩個,以及一具諶古的虛假遺體。他們不說話的情況下,任何風吹草動的細小聲音,都會在耳畔形成分明的震動的聲波。
諶北的話出口,根本就沒打算給藺澄反駁的空間。
藺澄也沒有打算反駁他。
但是同樣的,她沒有開口承認,而是若無其事地繼續上一個話題,不鹹不淡地含笑回答道:“諶先生身上有什麽我想要的好東西,等等看不就知道了嗎?”
“我相信,憑借諶先生冷靜理智的大腦,一定能夠在赴死前思考明白這個問題的。到那時候,我們再見吧。”
“出於半妖事件遺孤同類的立場,彼時,我會替諶先生送上最後一程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亦能夠為你留一副全屍,好等五齋宅的人前來帶回去好生安葬。”
“隻要諶先生足夠的配合,我的所作所為不會對你生死輪回後的命數造成任何影響——你依然可以往生為人,有機會再見你轉世的父親和母親。”
“倘若還有緣分的話,你或許還能夠與付小姐再續前緣。”
藺澄猩紅的眼眶裏含著溫軟的笑意,既是冰冷,也是溫暖。
“至於我們的孽緣,到此世的此時此分,最好便就此終止了吧。”
“雖然我們有著類似的經曆,但是我們始終是不同的人。”
是了,他們不一樣。
“過多的交集,對於你我來說,都並非有利。”
盡管他們其實此生並沒有多少交集。連此時此刻命運的交集,也是她逆天而為才得來的。
按照原定的命數,他們本應該完全互不相幹、隻是彼此聽說的陌生人關係才是。
藺澄最後一次向他眨了眨眼,銀灰色的一閃而過的眸光,映襯著發紅的漂亮眼眶,再配合著少女明媚柔軟的笑意,竟有幾分眼淚的光澤感覺:“這一世,諶先生,我很抱歉。”
“但我也沒有什麽能夠彌補你的。”
“畢竟像我這樣逆天而行的、不知好歹的愚蠢人類,約莫是不會有來生轉世的。”
所以眼淚什麽的,是不可能再存在的了。
“所以,我就在此,提前祝福你來世,得以擁有幸福美滿、平安康健、長長久久的真實樸素而又如意快樂的人生吧。”
藺澄低頭笑了笑,呢喃似的軟軟道:“這樣的話,再見的時候就算直接動手,我也沒什麽好抱歉的了。”
像是在和他說話,又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藺澄再度完全無視了諶北的存在,陷入了自己痛苦掙紮的漩渦裏。
諶北眯了眯眼睛,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便看見藺澄在抬眼向他笑了笑之後,便驀地消失在了眼前看不清邊界和深淺的黑暗陰影裏。
整個時空又再次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靜徹底地包圍——不,也不能夠算是徹底地包圍。
諶北側眸,身邊的太師椅和太師椅上闔眸坐著的漂亮男人依然安靜優雅地存在,盈盈發亮,色澤鮮明,且真實可觸。
他向諶古彎了彎眼眸笑了笑,抓著他的左手手掌,靠著太師椅換了個姿勢,直接在諶古的旁邊就地坐下了——如果他方才一直站著的地方,算是實感的“地”的話。
既然藺澄小姐請他試試看,那就試試看好了。
誰叫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呢。
您說是吧?
已經退休多年的前任諶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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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求收藏、求評論、求收藏專欄~~~
就是這麽拚盡全力地想活下去啊……想竭盡可能地去尋求一個回應。
是非對錯在命數麵前都太過於單薄。
藺澄的博弈並未在死亡降臨後終結。恰恰相反的是,她的博弈,是在死亡真實地降臨後,才開始的。
這既是拜陰陽的那一縷精魂所賜,也是拜她自己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