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身不由己
“寧先生,我等隻是想問你一些話而已,切莫見怪。”楚潤含笑輕撫著白雪的皮毛。
恰當此時,八仙桌上的茶壺自動掀起了蓋子,仿佛有人隱身操作一般,徑自地沏起了新的一壺茉莉花綠茶來——蕩一蕩,倒去原來壺內的殘餘,刮清了茶會內壁和底層。空中憑空出現茉莉花和綠茶,宛如下雨一半細細碎碎地落進茶荷,然後不知從何處又流下了蒸騰著熱氣的滾燙流水……
燙壺,置茶,溫杯,高衝,低泡,分茶。
茶壺、熱水、茶杯、茶葉,自顧自在空中悠然流暢地行動,旁若無人。楚潤、白雪、越平明與依蘭四位,熟視無睹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寧春風也盡量讓自己適應這泰然自若的平和氣氛。沏茶的工作還在進行,他低頭輕輕地用手指撚了撚衣袖,心中暗自思忖,再抬眸時,時光翩然流逝,五杯香氣撲鼻的熱茶安安靜靜地立在花梨木澄黃色的八仙桌麵上。
櫻粉色的瓷杯,柔光泠泠,心裏漂泊著淺黃色的晶瑩剔透的茶液,清香馥鬱,幽幽嫋嫋的,卻給人靈犀一透、蕩氣回腸的舒然。用心輕嗅吸上一口,鼻尖香煙繚繞,心裏是蒼茫茫的空冥,腦海卻是冷然清明的。
那瓷杯杯壁細看,原是花瓣似的質感設計,配上茶水自帶氤氳的暖氣和幽香,倒像是這櫻粉小巧精致的瓷杯自帶香氣似的。
這套茶具著實精美別致得很,一看便是上等的貨色,此刻低調平靜地藏在這棟陳舊民居“其貌不揚”的屋簷下,古老中又透著深不可測的神秘與幽遠。
對麵的楚潤向他淺淺地笑了笑,有禮道:“寧先生,喝茶。”
“今年的新茶,口感清甜醇厚。便是我這等口味刁鑽的,近來也愛得很。別的不說,我命司冥界的茶,絕對是世間數一數二的。”楚潤大人的這語氣,倒真像是許久未見的老朋友打破尷尬要親切地嘮嗑一番似的。
寧春風頷首,向楚潤禮貌地表示領情。
越平明從懷裏拿出了那根項鏈,小心穩妥地放置到了桌上。
楚潤懷裏眯著眼睛舒服地攤著的白雪像是感應到了什麽,忽然睜開了眼,歪過腦袋來望向桌上的項鏈,眼睛微眯,瞳孔豎起,慵懶高貴的臉上泛起無端的冷意。
楚潤也有感應似的鬆了鬆抱著白雪的臂膀,抬腕溫柔而頗有寵溺意味地輕拍了拍白雪的小腦袋瓜子。白雪似是懂了楚潤的意思,倏然睜大眼睛,恢複了一副正經不好惹的模樣,與方才無聲地進行著綿軟撒嬌的小白貓判若兩隻。
她伸展了下脖頸,一個激靈從楚潤懷裏翻身出來,懸空打了個滾兒,輕盈地落到了桌麵上,慢吞吞而挺有氣場地走了兩步,琥珀似的雙眸熠熠然地盯著那小小的項鏈掛件,目的性很強地走了過去。
白雪走到項鏈邊上,優雅端莊地坐了下來,伸出爪子——緩緩地靠近,而後一爪按住那掛件,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這自然不可能是一根普通的項鏈。在場之人皆心知肚明。
楚潤放任白雪“玩弄”著重要的證物,自行安然地喝著茶。她身邊的依蘭和越平明也沒有客氣,也一言不發地喝茶的喝茶,吃點心的吃點心。
寧春風也捧杯低頭喝了一口,香氣飄蕩,泄入心頭,勢不可擋,可是茶味卻很清透,甘冽純淨,一點都不苦澀。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歎:道命司冥界之茶,世間數一數二,果然屬實。
“你是狐族人。”等了許久,主位之上的楚潤終於開了尊口。她垂眸喝著茶,神色漫不經心,仿佛隻是隨口問問似的,“且在人間生活多年。”
楚潤語氣是在陳述事實,並不是在和寧春風求證。盡管如此,麵對主位之上氣場凜然的容楚神祗,寧春風還是很配合地坦然說著真話,應和承認道:“是。”
“那我問你,你可是狐神大人狐碧的手下?”
“狐碧大人是我族世代所奉之神靈,但凡是狐族人,自然都是狐碧大人的手下。”寧春風回答得態度很是恭敬,內容卻是圓滑。他說話從來都留有餘地,無論是以前不動聲色地撇清關係,還是現在泰然自若地默認問話。
“那你可知,狐碧此刻身在何處?如何才能見到她?”
寧春風神色黯然,低聲答道:“不知。”眉目間的失落,是觸手可及的真實,不像是為了搪塞敷衍而隨口辯解的謊話。
楚潤也不深究,隨口一問便似是過了,又淡淡地問下一句:“對於當年的半妖事件,你知情多少?”
“我所知曉的,冥界是當真不知嗎?”寧春風嘴角微揚,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寧春風含著笑,楚潤對他的回答不予置否。
“是誰動用巫族秘術,篡改了你在生死簿上的記錄?”說實話,這個才是陰界聯盟最為好奇且認為必要知道的重點。
寧春風沒想到楚潤會突然間問這個,略微頓了頓,然後目光抱歉地回答道:“我隻是遵從狐神大人之命,行委托之事。其餘的,我都不知。”
這話裏的缺口太過明顯。
楚潤追問道:“當年狐碧委托你什麽事?”
此刻改口已然是不可能。
對上楚潤溫涼的目光,寧春風忽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越平明和依蘭的目光同時沉默而集中地落在他的臉上,寧春風猶豫了片刻,低垂著眉眼平聲道:“狐神大人讓我好好輔佐諶北少爺,日後定有所成就。”
話又被他自己給圓回去了。
“除此之外,你便什麽也不知情了?”楚潤輕輕地笑了笑,反問他道。
“是。”
楚潤溫潤如玉的麵色突然間柔軟得不可思議,仿佛一下子跨越形態融化成了繞指柔的一汪春水花影:“那這根項鏈是如何來的,有何用處,你也全然不知嗎?”
熟悉楚潤的人都知道,她是屬於笑麵虎的那一類型。她笑得越是溫柔明媚,行為舉止越是一絲一毫都不好挑揀出毛病來,往往問題就越大,情況就更麻煩,更是很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來解決的。
毫無疑問,她指的是此刻正被白雪“玩弄於股掌之中”的那根項鏈。
寧春風一下子被哽住了,他陷入了沉默。
“這根項鏈是狐碧給你的,是嗎?”
寧春風依然在沉默。換句話來說,他並沒有否認。
他也無從否認。否認了這一種說法,他必須要有另外一種解釋來代替,否則便是無濟於事。
白雪旁若無人地“擺弄”完了那根項鏈,默默地收回了爪子,起身顏色懨懨往回走。楚潤向她伸手,安慰安慰辛苦了一趟的小白雪。
白雪撒嬌似的拿腦袋蹭了好久楚潤的抬起輕撫她的玉手,才緩緩踱步到桌子邊,跳上楚潤的膝蓋,舒展開身子,疲憊地合上了眼睛,舒舒服服地倒頭就睡。
楚潤無奈,伸手輕柔地給她按摩著腦袋、脖頸、脊背和肚皮,似乎這樣能夠讓最近頗是繁忙的白雪小公主更舒坦開心一些。
說起來這也是白雪一隻貓堅持自我獨立工作到現在的重要原因之一——要不是舍不得諸位帥哥美女前輩們溫柔舒適的順毛補貼,按照白雪小公主高貴傲嬌的脾氣,怕是早就被眼前這幾日東邊西邊忙碌複雜的工作給累怕了,哭著喊著求自家哥哥姐姐給她擔著了。
寧春風的沉默相當於默認。
楚潤也沒在意,繼續淡然自若地問道:“除了給你項鏈之外,狐碧沒有和你說什麽嗎?”
寧春風神情飄忽,記憶隨著楚潤的問話回到了那一年。他的眼色談不上懷念,但控製不住流露的悲涼和肅靜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狐神大人說……此墜可保我不為妖族紛擾所困。”寧春風在談及狐碧的時候,敬重之情有目共睹。他談她,是出於忠心崇敬,亦是源自可惜遺憾。
“你既然不想為妖族紛擾所困,甚至還有狐神大人神力相助於你,這些年來如願以償,天下太平地一路生活下來,如今又為何要重新卷入這妖族的漩渦中來呢?”楚潤沿著他的回答,繼續問他。
“我素來不喜妖族紛擾是真。”寧春風無奈地笑了笑,垂眸淺嚐了口溫熱的茶水,應對得尚還自如,“但我生而為妖,擺脫不了妖族的宿命,有時還要仰仗於自己妖族的身份更是真。”
茶水入口,分明是清甜純洌,卻在他的舌尖莫名地在回味時泛起苦澀來。許是因為身不由己,許是到底意難平。
仿若整個人都像被放過了期的茶葉,或是泡久了失去了本真香氣和甜味的苦澀茶渣,慢慢地在水裏沉澱下來,冷然而平靜地蕩漾出幹涸與苦澀來。可是因為足夠平靜,所以苦也能苦得坦然。
他懷著一顆苦澀、無奈且到底意難平的心,卻並不妨礙他能夠平靜而安然地回答楚潤所有的問話。或開口,或沉默,都是寧春風心中有數的答案。
他這話說的極真,觸動亦是更深。
從一開始便坐在旁邊,悠閑安靜地品著新茶、吃著點心,默默地傾聽著他們一切問答交流的依蘭動作不由得頓了一頓,由衷地被這話所震顫到了。
過於真實直白的話語,往往難免最是誅心。無論她被塑造成了誰的翻版,被賦予了怎樣的能力、使命和壽數,都無法改變她是無果的事實。
無果啊,命如其名的一種蜉蝣。原本蜉蝣的生命大多就極為薄弱短暫,更何況是蜉蝣一族中地位與力量都位於底層的無果一宗。
他們身為蜉蝣的壽命短暫,新陳代謝與世代更迭都太過迅速,所以種族家庭的情誼很弱。但也恰恰因為如此,能夠在草草一生途中萍水相逢的同類會更加地惺惺相惜,懂得生命綻放的絢爛與珍貴,明白緣分相逢與生為同族的難得與共鳴。
他們比任何種族都更明白“珍惜”二字的涵義。
而另一端的越平明則倏然又陷入了那日夜雨池邊的蒼茫惘然。
——他連他究竟是誰,從何處來,有過怎樣的人生故事,如此種種的記憶都沒有,真不真的又該從何談起呢?
可即便如此,他不是也在宿命裏嗎?知是真,不知亦是真。
許是天道有意為之,要他再過一段別樣的鬼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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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話,說與不說,都是一個問題。問題在於內容本身,與是否言語無關。
既然如此,不如把一切都攤開來說了吧。
寧春風他是這樣想的。其實故事到了這裏,當年的半妖事件,陰界聯盟已經猜得差不多了。但如果真的要說,不該由陰界聯盟、冥界或是上界來開口。有些話,有些事情,要局中人自己破,自己了結,自己坦白,自己看透方有意義。
這麽看我這本書的主角其實並不是真正的主角,配角也未嚐是真正的配角。故事本身就是這樣的,或許是我個人水平有限,或許是想寫的太多以至於失去了平衡。
但故事就是這樣。想寫一篇平和樸素、悲歡離合起伏開盡於無聲之間的文。
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