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真的很悲哀(求月票)
冬日寒冷依舊,神都城的夜色有些詭異,權貴家沒有笙管弦歌,百姓家閉戶滅燈。
平常嘈雜繁華的大街變得冷冷清清,只剩下急促的馬蹄聲。
螞蟻們在暴雨來臨時會嗅到味道,因而把家搬到高地。
草民們在動蕩時也能嗅到味道,但能做的一般只有回到家裡,彷彿家裡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都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凜冽之勢!
城內偏僻的一家麵館。
麵館之中,幽靜無比,櫃檯邊的夥計已經眯著眼打盹。
穿過陰暗的廊道,院子里李無涯高舉一隻大缸,咣當一聲,怒砸一地,砸了個四分五裂。
缸中栽植的一株奇花被他踐踏成了花泥。
滔天之怒!
城門已經封禁,每條街道都有來回巡邏的綠袍,迎兒被抓捕至今還沒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無涯遏制不住地怪叫一聲,仰天號叫起來:「張巨蟒,你等著!你等著!我必將你碎屍萬段!」
夜梟一般似哭似笑的聲音,把屋檐上烏鴉麻雀驚飛起來,一隻貓咪慌不擇路地向院外竄去。
不遠去屋檐下觀望的崔老不疾不徐走了過來,清癯的面容透著一股失望,近前淡聲道:
「發泄夠了?」
李無涯轉身看著他,「你覺得迎兒還活著么?」
崔老沒有正面回答,嚴肅道:「一個義子而已,早叮囑他要謹慎行事,竟然撞在張巨蟒手上……」
「住嘴!」李相迎截住他的話,神情扭曲,「我待他如親子!」
崔老盯著他,冷聲道:「親子是吧?那現在去詔獄救他。」
李相迎表情僵硬,長嘆了一口氣,艱難的說道:「如果迎兒遭受刑訊,興許會泄露……」
「別擔心,常用據點暫時平安無事,說明迎兒很有骨氣,沒有屈服。」崔老回道。
李相迎緊繃的肌肉鬆了下來,語氣也變得輕緩:
「可突然封城門,城中全都是綠袍,張巨蟒為什麼不惜出動如此大的力量?」
「呵…」崔老負手踱步,嗤笑一聲:「他現在毫無頭緒,整個人風聲鶴唳,唯有靠大海撈針的手段了。」
就幾個死士,已經把這對君臣嚇得半死,倘若隱藏在寺廟的死士全部出動,那該是怎樣有趣的一幕?
老夫的精湛布局,將來會呈天羅地網之勢,席捲天下!
這一刻,崔老意氣風發!
「那我們就這樣乾等著?」李無涯還是有點緊張。
崔老偏頭,目光老辣而有神,藏有一股隱而不露的威嚴:
「冷靜,這只是成功路上一點小小的挫折。」
「你要記住,等老妖婆一死,武氏李氏立起兵戈,介時天下將一如隋末,群雄逐鹿,烽煙四起!」
「最終勝出,榮登九五的,既不是李家,也不是武家,而是無涯你!」
這話,讓李無涯眼底又燃起了野心的火焰!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一個戴面具的女人走進來。
兩人趕緊迎上去,齊聲問:「外界什麼情況?」
面具女子沉默了足足十幾息,直到兩人不耐煩的時候,才啞聲道:
「形勢非常嚴峻。」
李無涯暗暗心驚,咽了咽唾沫:「也就是說,我的處境非常危險?」
「僅僅一個下午,李相迎慘死獄中,藏匿在寺廟的九百死士幾乎全軍覆滅,索命門銅牌殺手被殺六人,五人降。」
面具女子用公式化的口吻敘述。
剎那間。
李無涯雙目圓睜,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閉上眼,眼睛疼得無法睜開,怒火滔天彷彿要衝破九霄,又痛到絕望。
傾心栽培的義子死了!
花費不知多少錢財的死士,全部煙消雲散。
積累數年的力量,一朝崩塌!
他腳步虛浮踉蹌,最終還是癱倒在地上。
「不可能,怎麼可能!」崔老再不復以往的智珠在握,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李無涯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顫聲道:「假消息,你傳遞假消息。」
面具女子凝視著搖曳燭火,只說了一句話,「神皇司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頓時,李無涯潸然淚下,他知道憑這位的地位能了解很多內幕,她說真就絕對不會是假。
他哽咽,「究竟發生了什麼啊。」
旁邊的崔老臉部僵硬,喉嚨發緊,幾乎要透不過氣。
面具女子言簡意賅:「從中午開始到七天後,神都城處於高壓統治,除了皇宮禁軍,一切都聽命於張巨蟒,他的意志將貫徹在整座城市。」
崔老滿臉震撼,他扶著斑駁的牆壁才勉強站穩。
這裡是天子腳下啊,張巨蟒言出法隨,掌握所有軍隊!
這是政變的前兆么?
「就為了對付我們?」李無涯說話都帶著顫音。
面具女子沉默了片刻,從衣袍里拿出一張宣紙。
「這是政事堂頒布的通告,已經全城張貼。」
崔老深吸一口氣,接過宣紙展開……
通篇數千個字。
概括起來就是兩句話——【數百座寺廟窩藏反賊,一直以來受皇恩庇護的僧侶成了蛀蟲、吸血螞蝗;
至現在開始,六十歲以下的僧人,每年交納賦稅,其他雜役與百姓相同。】
就這兩句話,卻讓他死死捏住宣紙。
李無涯在一旁看完了,整個人宛若雕塑,一動不動。
崔老將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狠狠踩了一腳,面色慘白道:
「他的目標根本不是我們,原來我們只是附帶的。」
附帶!
這兩個字讓李無涯陷入絕望。
那些縝密詳細的計劃,那些謹慎的布局,在張巨蟒面前,彷彿就是一個笑話。
在此獠眼裡,他們這些反賊不值一提。
人家著眼於天下蒼生,豈會在意蹦躂的秋後螞蚱。
那種不加掩飾的輕視,那種傾瀉而出的蔑視。
深深刺痛了李無涯的自尊心!
真的很悲哀!
他整個人處於渾渾噩噩的悲痛之中,喃喃道:
「是啊,讓和尚交稅服徭役,這是足以名載史冊的大事,是讓國庫多出無數錢財的大事,我們算什麼呢?」
他感覺自己精神上已經被張巨蟒摧毀了。
處心積慮幾十年,好不容易積聚的力量,剛顯露在檯面上。
被輕易拔掉,對方還很不屑道:『先讓你們這群反賊多活幾天,我暫時沒時間理會你們。」
就好像努力攀爬山峰,爬在半山腰時,山巔處一個惡鬼露出滲人的獠牙,他就這樣抱拳在胸,陰森森笑看攀爬者。
不敢上去,又害怕跌落的絕望感。
真的比一刀刀凌遲還痛!
「不造反了,我想回去做個富家翁。」李無涯嘴唇蠕動。
面具女子側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而崔老顯然驚駭,怒斥道:
「這就被嚇到了?勾踐卧薪嘗膽,勵精圖治,最終雪恥滅亡。」
「他張巨蟒現在氣焰熏天,我們大不了再蟄伏几年。」
李無涯看了眼對方的白髮,又摸了摸眼角的皺紋,「蟄伏?他才二十歲!我們呢?」
「等待良機!」崔老咆哮道。
李無涯深呼一口氣,平復紊亂的情緒,最終點了點頭。
雖然剛剛的確恐懼,但執念和野心讓他選擇繼續堅持。
見他回過神來了,崔老略鬆一口氣,轉而望向面具女子,「老妖婆依靠佛家鞏固統治,她能允許張巨蟒這樣做?」
和尚交稅,非常簡單直白的四個字。
卻意味著太多太多。
「皇帝跟張巨蟒密議,最終同意,誰也不清楚他們在談什麼。」面具女子說道。
崔老沉默稍許,神情凜然道:「滿朝文武百官同意?」
面具女子臻首微點:「他們不支持也不反抗,畢竟立場是儒家,他們巴不得佛教漸漸衰弱。」
頓了頓,她語氣似是敬佩,又似是無奈:
「再說張巨蟒這等幾百年難遇的鐵腕人物,咱們死士的血霧飄在空中,已經震懾了滿朝權貴,誰都害怕屠刀落下。」
鐵腕人物,的確是狠辣無情的鐵腕!
否則他怎麼敢跟天下佛教作對?
「愚不可及!」崔老重重哼了一聲,寒聲道:
「這一次是個體到群體的演變。」
面具女子有些疑惑。
李無涯直接問:「何意?」
崔老眼底有一絲恐懼,半晌,他才沙啞著聲音道:
「以前他再滅絕人性,也只是利用火器炸死弘農楊氏觀王房,現在呢?是佛教整個利益團體!」
「佛家要交稅,下一步,天下富饒的商業要不要交稅?」
「然後門閥世族、天下官員要不要交稅?」
「到最後,拿刀指著皇親國戚,你們也得交!」
話音落下,面具女子陡然僵住,一直鎮定的心防都被擊潰了。
難道這就是藏在張巨蟒最終目的?
讓官員納稅,那皇親國戚納稅……
此人未免太恐怖了!
這是想與天下人為敵啊!
「荒謬至極!」李無涯起先也震撼,旋即否認這個說法,「若如此,天下九州硝煙四起,誰都起兵造反。」
崔老表情凝重:「僅僅是我的猜測,可能性的確比較小。」
頓了頓,他拋開不切實際的念頭,轉而詢問:
「我們該作何打算?」
面具女子:「暫時隱藏,等城門開了,再尋機逃離神都城。」
「能不能現在就逃出去?」
李無涯惶恐不安,他實在不敢再待下去。
面具女子冷聲道:「張巨蟒公開說了,城外埋有火器,誰敢私自逃離,死活不論。」
轟!
李無涯肝膽欲裂,他一雙眼冒著火,「那我們豈不是瓮中之鱉?」
崔老嘆了一口氣,有些難堪的說道:
「此人不是針對我們,只是防備和尚外逃,怕他們利用佛教妖言惑眾,導致社稷動蕩。」
李無涯悲憤的情緒幾乎噴薄而出,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靜下心來看大戲吧。」
崔老丟下這句話,轉身走進內宅,步履有些蹣跚。
面具女子靜默一會,離開麵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