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七歲生辰
榮島的夜晚,海風輕拂,星辰密布。
因著位置偏南,四月的東真已然有些悶熱,受不了熱的沈忻月早早就沐浴完畢,解了衣衫,躲在床帳中,等巧錦去隱秘處取來他們偷偷藏起的止癢藥膏。
她渾身的紅疹刻意為之,乃是自己穿那粗葛衣裳磨出來的,並非如東真太醫所言染了熱毒,太醫開的藥自然毫無作用。
沈忻月這身子當真是天生嬌貴。
許是隨了親娘,肌膚嬌氣地不能更嬌氣,對衣裳用材十分挑剔。
那粗葛衣裳穿在平常貴女身上,頂多使人覺得不適,她就不同了,她的細皮嫩肉能因為穿一刻鍾粗葛布就生生長出一身疹子。
她是高門大戶尚書府的嫡女,雖然不受親爹繼母待見,但自小仍舊是穿綾羅綢緞長大的。意外得來的長疹子的經驗,還是源於她童時一段並不光彩的親曆——
七歲那年,她被沈如琴汙蔑偷了沈如琴新得的琉璃耳璫,被繼母不分青紅皂白狠狠地打了一場。
偏偏打她的那日是她的生辰。
生辰啊,一年中最能證明一個人是否被愛的日子。
可她呢,並不奢望眾星捧月,卻是淒慘至既沒有娘親疼愛,也沒有爹爹祝福,被一家老小十幾號完全忘記。
她並非如她的名字一般,那彎“令人欣喜的皎潔月亮”,而像是那被遺忘在雲層後、永遠也見不到陽光的一個。
被那一頓痛打,年幼的她生出從未有過的委屈,她下定決心逃離那無人喜歡她的沈府,便偷偷從狗洞爬出府,施行了人生唯一一次離家出走。
從出門起,她便打定主意不再回去,於是沿著沈府後門的清和巷一直走到了集市,直到跟著一隊進城賣瓜果的婦人們走出都城城門,也未停下。
她跟著他們,在城門口悄悄上了一輛牛車,牛車很寬,中間堆了許多貨物,婦人們嘰嘰喳喳隻顧著聊天,誰也沒有瞧見偷偷鑽進兩個裝滿新物的背籮中間的單薄小孩。
她怕人發現,將頭深深埋入了膝蓋。車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顛簸搖晃,車板又硬地硌屁股,她一聲不吭,一路上沉默地流著傷心的淚。
直到牛車第三次停下,她身邊的背籮被人背起來,有個婦人發現多了一個陌生小孩,正要開口問她,她才提起裙擺跳下車,小步急急地跑了開。
正是金秋九月,天朗風清。
都城的城郊,桂花還在飄香,路邊的野雛菊隨風輕搖,農家門口明媚鮮豔的美人蕉給蕭瑟的秋天增加了亮麗的顏色。
陽光燦燦地照耀大地,灑在金黃的麥田裏,麥穗兒粒粒飽滿,風一吹,麥浪滾滾,讓人心曠神怡。
沈忻月第一次見到原野、小溪、農田、茅屋、山林。這些與都城內的繁華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瞬間就讓她著了迷。
她覺得,這個生辰,是金燦燦的。
她一個人不知疲倦地走著,跟著蝴蝶跑,看著小溪裏手指長的魚兒遊,忘卻了身上被繼母打出的火辣辣。
直到天色漸暗,炊煙四起,沈忻月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又渴又累。
在一戶農家門口,太陽曬著一個不太平的石板,她停下腳步,選了石板上相對幹淨地方坐下。
腳上的繡花鞋不知踩到什麽動物的排泄物,黑乎乎的,臭烘烘的,好難聞。她皺著眉,將腳伸到身旁堆起來的草垛,仔仔細細地將鞋上的髒東西蹭掉。
她正蹭地起勁,身旁突然竄出一條小奶狗“汪汪汪”地朝她狂吠。沈忻月哪見過這樣的狗,她身子被嚇地一顫,頓時從石板上站起身,怔怔地盯著眼前有些醜的小黃狗。
“它不咬人的。”
一個黑瘦的小女孩從草堆另一側探頭出來,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怯怯地問她:“你是誰?”
小奶狗停止叫喊,搖著圓圓的屁股一溜煙跑到了小女孩身邊。
沈忻月看向小女孩,落落大方地回她:“沈忻月。”
黑瘦小女孩又笑,揪著自己的衣擺:“你的名字跟你人一樣,好聽。”
這句有錯誤的話讓沈忻月不自覺笑起來,秋風吹拂起,她的笑容一貫明媚,小花見她笑,也跟著咯咯咯笑起來。
兩個小女孩朝對方傻傻地笑著,一下子就掃落了那點陌生的距離感。
笑過後,沈忻月問她:“你叫什麽啊?”
“我叫小花。”
“你姓什麽呢?”
“姓李,我叫李小花。”
“你的名字也好聽啊,‘重簾不卷篆香橫,小花初破春叢淺’,與這裏很配呢。”
“你真厲害!還會說詩,跟村頭的先生一樣呀。”
沈忻月忍不住糾正她話中出現的一個個錯誤,“形容人‘好看’不能是‘好聽’。”,“‘念詩’或是‘賦詩’,不是‘說詩’。”小花認真地聽著,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
小花比沈忻月大兩歲,九歲的個頭卻跟七歲的沈忻月一般高。
兩人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天,沈忻月問小花要了一碗水。
當小花端著缺邊的陶碗遞到沈忻月眼前時,沈忻月眼睛裏漫起詫異——這東西,還不及府裏的花盆底,他們就用這個喝水的?
終究還是太渴,她沒說什麽,咕嚕咕嚕一碗水喝盡。
意外的是,這水有些甜絲絲的。
“還要嗎?”
“要。”
隻吃了早膳而已,沈忻月餓地緊。她想,這水至少是不花錢的。
當小花邀請沈忻月跟她去山上將羊趕回家時,沈忻月隻覺得欣喜和新奇,立刻答應。
她可從來沒見過活生生的羊呢!
“樂村”的霧中山腳下,兩個小姑娘帶著一條小奶狗,嘰嘰喳喳地講著話,歡快地時不時奔跑。
一個提著鵝黃緞裙的裙擺,一個穿著粗葛布衣手拿一隻長棍,分明是毫不協調的穿著,卻在秋日落陽餘暉中顯得無比融洽。
那日傍晚秋雨瓢潑,二人從山上回來時淋成了落湯雞,沈忻月的衣裙濕噠噠地黏在了身上。
小花的娘親見沈忻月凍地渾身發抖,給她換了一套小花的衣裳,又將她的衣裳洗淨,放在爐灶前臨時撐起來的竹架子上烘幹。
那日,李家前所未有的熱鬧。
茅草頂的堂屋中,躺著兩個小姑娘救回來的一個受傷少年。
他身旁坐著一位鎮上請來的大夫,還是用沈忻月身上的銀錢請來的。
她離家時將所有的錢財全部帶在了身上,其實也沒有多少,都是些碎銀。
但比起貧困不堪的李家,卻又實屬大錢。
就是她意外請到的這個大夫,不僅治了那位少年,也看出了沈忻月身上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