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拜了空堂
大鄢都城,成州,十月末。
凜冽的冬風呼嘯,刺骨寒涼,萬木凋零。
翊王府邸,送親的人馬剛剛離去,大紅的綢子和燈籠掛在廊簷下,飄飄欲墜。
“上官宇,你最好乖乖地把這藥給我喝了!不僅這一碗,從現在起每日三次你都得好好喝。在給我留個一男半女之前,你別撒手人寰!我不要白白被人罵成克夫命,不要剛成王妃就當寡婦!”
沈忻月端著一隻白玉碗,站在翊王那昏暗的床榻麵前,對著那慘白無比的病臉,怒氣衝衝一頓招呼。
她已經憋了又憋,才沒在成親當日就哭成淚人。
今日是她嫁入翊王府第一日,這翊王不去迎親也就罷了,還讓她一個人拜了個空堂。
那上拜高堂是個空位置,夫妻對拜也是個虛假的,婚禮三拜就勉勉強強拜了個天地。
拜天?嗬,還拜什麽拜!
若是蒼天有眼,命運怎會如此待她!
更使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翊王府頂著個王府空架子,上下竟然隻有兩隻手就能數完的仆人……
一個做飯的,一個打掃的,一個看門的,一個采買的,還有一個據說是專門照顧那病秧子的。
剩下五個全在另一個院子,伺候與她同一日嫁進府的側王妃。
寒冬臘月,屋裏凍成冰窖,樓宇積起厚灰。
一個仆人掃不了所有院裏的落葉和落雪,除了這主院,其他地方根本無從下腳。
連那經得起霜寒的臘梅,都要死不死焉了幾棵。
飯菜更是可憐。
好歹是個王爺大婚,酒宴不設也就罷了,端進屋來的三菜一湯可謂樸素至極,連個整肉都看不見,一整的清湯寡水。
她是尚書嫡女,雖說娘親死的早,不受繼母待見,可怎麽也是高門大戶的女兒家,為何她就偏偏要受此委屈……
哦,是了,是了,是那個害人不淺的指腹為婚。
沈忻月的娘親跟誰親不好,偏是與先前為李家二姑娘、後麵做了太子側妃、再然後成了翊王親娘的辰妃好。
可是娘親啊,你撒手人寰地未免太早了些!
沈忻月終於及笄,可以從沈家嫁出來脫離苦海,正盼望著有門如意的親事呢,這帶著辰妃遺命的陛下旨意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到了沈家。
如此一來,郎君們的情詩帶來的喜悅煙消雲散,挑選一位人品貴重又一心一意的翩翩公子比翼雙飛的希望化為泡影……
娘親你要是晚走幾個月,等辰妃也不在了,她那旨意豈不是就來不成了?
可你偏偏走在了前麵,而那遺詔,偏偏就是她見你先走了,才立了的。
親娘啊,看起來你是專坑自己親閨女。
——
十五年前,沈夫人才懷孕幾個月,便與辰妃一起,左一言右一語,輕而易舉地改了兩個人的命運。
那辰妃也是目光獨到,皇兒才五歲,便急不可耐地向沈夫人定了這個還沒出生的便宜兒媳。
辰妃和沈夫人同一年殯天歸西,一個春初,一個冬末,年頭年尾。
那年沈忻月三歲,上官宇八歲。
沈忻月若是能提早知曉,一及笄就得嫁個對她愛答不理的半死不活的病秧子,當時在親娘肚子裏恐怕會拚死拚活長成個男子,也免得生了出來遭這份罪孽。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黯淡無光的床榻上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
咳停後,看過來的是一雙極其冰涼的眼睛。
沈忻月頭皮一麻,梗著脖子問:“怎麽?是有意見?有意見你喝完藥與我講,來!”
她無視他的拒絕,上前扶住他剛才咳嗽時抖成篩子的肩膀,坐在他身側,將藥碗又遞了幾寸過去。
跟先生拿著戒尺逼著學生寫字一樣,嚴厲的眼神直直地盯著那倒想張又不想張的嘴。
“喝藥呀!你剛娶了我,現在不能死。”
見他不動,她抬手就把碗壓上那固執的唇。
“怕苦,不敢喝麽?”
她的目光專注,一眼不眨。
“你信不信,你不喝,我就讓人來給你掰開?”
她說得到做得到。隻要她下令,她那兩位女侍衛肯定會利落地上前行動。
到時候別說將嘴掰開,就是把他脫光了丟在這冰天雪地裏,量這王府也無人敢攔。
不,無人攔的住!
“……喝。”
半響後,上官宇終於認命般開口,聲音沙啞。
“那就好,趕緊的!你這胳膊重的要命,你快喝完,我把你放回去靠著。我手快撐不住了……哎呀,你別往後仰,都說了我撐不住了。”
聞言,往後仰了仰的身子艱難往前躬了身,順著沈忻月的碗不喘氣地將藥喝了下去。
他也不知怎地,竟然將這藥喝了。
頗鬼迷心竅。
沈忻月欣慰一笑,所幸,這病秧子是個識趣的。
看病的太醫說了,王爺這咳疾雖然不輕,一日三次好好吃藥卻是有好轉餘地的。
還說這幾年他身子沒好,而且越來越嚴重,不是因為病太重,而是因為這王爺不張口,這藥,喂不進他嘴裏。
再好的醫術跟藥材那也經不起病人不配合的磋磨。
這病人先前不配合就罷了,還脾氣古怪,手段殘忍。來府裏的太醫少說被他罵走十個,甚至死了兩個。
當然,那也是幾年前了,他翊王剛病沒多久,還有些力氣折騰別人。
如今半口氣吊著,悶在那昏暗冰冷的一角,想作妖恐怕也作不起。
“呐,獎勵你一個蜜餞。”
沈忻月見他配合喝藥,滿心歡喜。接了他喝完的藥碗,從小幾上取了一個蜜餞遞了過去。
她一時忘了心中的委屈,笑盈盈望著他。
翊王怔了一瞬,鳳冠霞帔之下朱唇皓齒、睫毛纖纖的女子,帶著一陣香,芙蓉粉麵,笑顏如春。
那雙杏眸,清澈明淨,偏偏又透著幾絲嫵媚。
離地太近,她說話的氣息撲在了他的鼻尖和臉頰。
他撇開眼。
心中有些慌亂。
頗不習慣。
“快吃呀!很甜的。”
沈忻月見他不動,催促了一句。
一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搖晃了一下。
不是嫌苦嗎?
怎麽有甜的又不吃了?
她抬著的手沒有放下,蜜餞在翊王的薄唇邊堅強地停留著。
上官宇撩起眼皮,掃了一眼攀上他手臂的細指,而後抬眸,跟看傻子一樣看向沈忻月,一言不發。
那眼裏分明是:你當我三歲稚童,喝完藥要糖吃?
“倒是張嘴呀……阿嚏!”
沒等到翊王張開那金貴的嘴,沈忻月就鼻子一癢,撇開臉,打了個噴嚏。
“阿嚏!阿嚏……”
又接連打了幾個。
她眉心一蹙,也不等翊王張口吃了,利落地站起身,扔了那蜜餞到幾上,取了帕子就立刻往臉上清潔。
“你這屋子很久沒生火了嗎?”
翁聲翁氣的聲音傳來。
翊王看著嬌小的人兒,鼻尖紅紅的,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他想了想,然後說道:“幾年了吧。”
沈忻月隻覺腦子一嗡。
大冬日,屋裏連炭火都沒生,簡直冷成了冰窖。
她蹙眉看著上官宇,這病人難不成身子有病受不得熱?
“幾年?你身子不冷的?”
“冷。”
榻上一聲回複打破她的猜想。
“冷還不生火?”
不是身子的問題,那就是腦子有病。明明自己冷,還不生個火。
“沒炭。”
仿佛遭到了雷劈,沈忻月一動不動,怔在了原地。
半晌後,她回過神。
好想大笑幾聲,一個堂堂的王爺,王府裏沒炭?
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她望向翊王,他那認真又略微尷尬的神色告訴她:這事是真的。
“那,是宮裏沒送?還是……府裏沒去購置?”沈忻月不解。
“咳咳……都沒。”
“沒錢買?”
“嗯。”
翊王有問必答,誠不欺人。
沈忻月目瞪口呆,神色難堪。
她呆呆地望著上官宇,眨巴著水盈盈的雙眼。
半晌後,她哼了一聲,抿嘴氣呼呼地瞪著麵前的人。
哼,你這個王爺當的可真棒!
王府接下來全指望我的陪嫁也就罷了,現在你還告訴我沒錢!連大冬日買炭的錢都沒!
怪不得那清湯白水他說就算“吃的好的”。
可不嘛,至少還是幾種不同的“素色可餐”呢,餓不死。
誰能講講,這個空院子值錢多少?
我把它賣了,要死的抓緊死得了,分完賣房子的銀錢,一拍兩散。
等等!
翊王府陛下親賜,賣了?
賣不成。
沒人敢買,沒人敢賣。
嗚……
上輩子欠你上官宇,這輩子來還債的罷!
沈忻月認命,起身就往外間走去。
“巧蓉,你進來。”
“主子,我在。”
陪嫁的侍婢從外間小跑著進來。
“開兩箱嫁妝箱子,取些銀錢,把采買的叫來。”
“好。”
采買的滴滴答答跑進了院,匯報了一聲,跪在門前不敢進。
“進來。”
沈忻月才不想冒著雨雪寒風出門,跟一個奴才打著寒顫言語。
“王、王妃安好,王爺安好。”
采買的畏畏縮縮進門,在外間門口對著內裏跪著,幹瘦的身軀一看就是沒有抽過油水的樣子。
“你領錢去買些炭,要銀骨炭。”
大婚之夜,別的是不能想了,總不能讓這裏還成個冰房,兩夫妻睡覺躲冰洞裏,靠著互相擁抱取暖。
上官宇又是咳疾,要用無煙、不易熄的。
“再置辦些燈油等物。”
好歹也是個王爺王妃大婚,那屋裏亮的燈沒點幾個,掛著的紅帳都顯得暗沉沉的。
聽聞沈忻月的安排,幹瘦的沒有抬頭,沒有答話。
“明日早膳,去‘心點鋪’,買些包子,鮮肉餡的、花生芝麻的,每樣都來些。牛乳和豆乳也要。送蘇側妃一些,餘下此處。”
今晚已經將就,可不能起床就被一頓白粥伺候轆轆饑腸。
照王府的貧瘠,一夜定是生不出肉來。
說不準,連粥,都會是沉底一點米,兌上一碗水。
“是,王妃。”
“去巧蓉處領錢。用多少剩多少,造個冊。”
先前得了令的婢女早從嫁妝箱子裏取好了銀子,聞沈忻月之言,立刻遞了一隻錢袋至采買人麵前。
那幹瘦的身軀直了直身子,手卻沒接錢袋。
“這裏足足二十兩呢,難不成還不夠?”
疑惑不解的聲音從婢女巧蓉口中傳來。足足二十兩啊。
“回王妃,回巧蓉姑娘,平日裏奴才隻管取貨,這銀子是張管家去付的。”
怪不得瘦成個幹屍模樣,原來這油水早被人抽走了。
負責采買的,隻采不買,那管事的,隻買不采。
“張管家呢?叫來。”
“回王妃,奴才來之前問過了,張管家說今日操勞,現在已經歇息下了。”
啊?操勞?
今日他操勞了什麽?
是去開了王府大門,請一眾送親的進門?
還是看那沈家來的奴婢們搬箱子,看累了?
“歇下了?”
沈忻月黛眉微蹙。
主子還在忍凍挨餓,當奴才的已去被窩裏拜見周公。
“你叫什麽?”
“回王妃,奴才李伍。”
沈忻月心裏笑了笑,張三李四倒是常見,怎還有個李五。
“從今起,你就是翊王府的二管家,凡事向我匯報即可。可懂了?”
這能不懂嗎?如今王妃進門,當家做主的自然是這一家主母。
原本王府裏一眾奴仆就得向主子匯報,隻不過這翊王爺病了這些年,府事無心顧及,王府裏張管家霸天罷了。
如今這王妃,那凶悍的氣勢,誰傻到想去惹?
“是!奴才謝王妃提拔,這就去辦事。”
得了新命的李二管家領著那沉甸甸的錢袋,興高采烈地一溜煙出了門。
——
“二公子,您不能再喝了啊,您這樣喝下去會沒命的。”
一位小廝皺著眉,一邊勸告,一邊去拖起地上酩酊大醉的藍袍男子。
那男子手中還捏著一個圓肚酒壺,上貼“邑州醇”——大鄢最有名的酒之一。酒味濃厚,入口香醇,但是曲度不小,普通人半瓶即醉。
這已經是他喝的第二瓶。
他倒不是酒量驚人,而是一心求醉。
他的小廝扶著他從翊安巷往永和巷走,平常兩刻鍾不到的路,今日已經走了快兩個時辰。終於馬上要走到永和巷盡頭。
天寒地凍,他家公子一身衣袍已經被摔地裹滿泥土。大氅被他脫下隨意搭在肩上,混不在意。
藍袍男子苦笑一聲,抬起酒壺往嘴裏又灌入一大口酒,灌地太過,酒順著他薄唇邊,流入到衣襟,染出一片暗沉,猶如他今日的心情——
沉甸抑鬱。
“她人都嫁了,我留這條命幹什麽?嗝……那新郎竟然、竟然麵都沒露!真真氣煞人也……嗝……”
翊安巷盡頭正是翊王府。
他今日在那府門口站了大半日,跟著送親隊伍從沈府一直到翊王府,看著她上了花轎,又看著她進了王府。
站到夜幕低垂,隻覺心中空空,無可奈何。
小廝抬頭看了眼前路,勸阻道:“二公子,您可千萬別這麽說,咱們老爺一向最看重體統,死不死的可千萬莫再說了。您快別喝了,咱們府門到了,您這樣可不能走正門,咱們從後麵繞一繞。”
永和巷盡頭是安國公府。
安國公家二公子李安澤一朝酒醉,撐不住,直接躺在了府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