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葉洛禾落葉
同福客棧的地理位置不好,自然不會有多少客人。但老掌櫃並沒有嫌棄,幾十年來孤零零的經營。
李懷安今日倒是無意間問過,說是當初這客棧的原身是官家的驛站,因為長安的敗落,這處本繁盛如城的小小歇腳處被老掌櫃以極低的價格買下。
老掌櫃說,不是為了賺錢,隻是喜歡這處安靜的地方,來了客人也好,不來也罷,反正一個人吃得飽,餓不死。
是讓人羨慕的生活,就是少了幾個女人,李懷安受不住,說到底,他還是個喜歡熱鬧的普通人。
風忽的吹來,火盆中的火苗撲騰了一下,似是在歡愉。
老掌櫃站起身,步伐緩慢的走進一旁的廚屋,丁零當啷的一陣忙活後,便捧著一隻木盤走出。
為李懷安跟少女倒上一杯熱騰騰的暖茶,白霧隨著淡淡的茶香一點點的向上飄去,香味之中伴著一股暖意。
李懷安抿了一口,不愛喝茶的他都忍不住要稱讚老掌櫃的手藝。暖滑的茶水順著喉嚨緩緩流入,途經之處皆留下讓人舍不得的香味,茶香淡淡,久久散至不去。
“好茶。”少女先一步說出口,她捧著手中的茶杯,笑著說道:“老掌櫃的手藝真是不錯,比我那不著調的兄長還要好,這幾日一直喝這茶,竟是沒有膩,唉,怕是再喝個幾日,哪還瞧得起別家的茶水。”
老掌櫃哈哈大笑,這小姑娘就是討喜,生得好看不說,還總會說些讓人開心的話,隻可惜不是自己的孫女。
李懷安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沉默不語。
隻有三人,老掌櫃看向李懷安,似是想到了什麽,放下手中杯具,取過一旁的木墩,坐下,轉頭看著少女,說道:“姑娘你不是要去長安城看看嗎,前幾日那邊鬧了邪祟,今日這位公子正是從那個方向過來,不如便問問情況如何。”
老掌櫃口中的邪祟便是隴州縣的那件事。
少女隻是一笑,一對藕臂環抱住雙腿,將頷首搭在上邊,麵色微潤,沒有說話。她的臉色並不慌張,聽到邪祟的時候,也沒有入旁人般的露出驚慌,或許對她來說,算不得什麽吧。
既然不問,李懷安也沒義務回答,搖晃著手中的茶杯,裏邊的清液倒映著天上遙遙的星月,有些淒淒的美感。
老掌櫃無言,側目看著星星燃燒的火盆,深邃的雙眸露出異樣的感情。
是在思念。
夜逐漸更深,山中的鳥鳴也漸漸不再傳來,若是往天上向下看,此間方圓數十裏,隻有客棧後院有一絲光亮。
“剛才聽你說起那司南古國的思故節,那是什麽?”
李懷安突然打破安靜,出口問道。
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如今已經是十月十七,不知古國是什麽樣,又有什麽特殊之處。
少女沒有因為難得的安靜被打破,反而有些高興,抬起頭,便是開口道:“司南古國位於九州之南,是一處小國,因是南邊,比北邊暖和,加之司南古國開國是在十月,所以他們那的思故節……或者說是中元節要比北邊晚上三個月。”
“司南國君是為了紀念那些死在戰亂中的臣民,便以建國之日,作為思故節,望司南國的人們,能記住為司南國而死的英魂。”
少女笑了笑,纖長的手指抵著光滑如玉的下巴,加上一句:“曾在書中見過,因為那國君是個女人,便記住。”
她在家中,很無趣,因為身體的緣故,家裏的兄長不讓她與其他人接觸,因此除了貼身的幾個丫鬟以及一屋子的書籍外,便什麽都沒有了。
書都看完了,看膩了,丫鬟也無趣,兄長卻仍舊不讓他離開,所以就叛逆的離家出走。
“那書裏還說了什麽嗎?”李懷安來了興趣,接著問道。
有人想聽,少女自然是高興,好久沒人這般興趣正濃的聊天,雖是個不認識的,但又何妨。
她清澈的眼眸轉動一番,心裏有了個不成熟的主意:“書中還說啊,每到這思故節,為亡者祈福,能讓他們早些踏入往生道。”
隨口說的,沒曾想李懷安竟然當真。
也不知道為什麽,從未殺過人的李懷安竟然姿勢端正的坐直身子,雙手合十,雙目緊閉。
實在是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麽時候,在他的麵前死過很多人,一千還是一萬,還是十萬,都忘了,但總是會夢見那個迷迷糊糊的場景。
萬人坑。
在哪,不知道。隻知道他……或是說這具身體,在坑中躺過。還有那些死在他麵前的人,每每深夜,曆曆在目。
“與我無關。”深夜蜷縮在被子中的李懷安這般安慰自己。
可事實怎樣,沒人知道,又是一個怎麽樣的人,能有這般狠心,數萬人啊,不是草芥,一箭一刀,隨意剝奪了生命。
李懷安歎了口氣,眼皮顫抖,嘴唇一起一動。
此刻,少女說思故節能讓亡者往生,是心懷不安還是別的原因,李懷安希望自己的所為,能有用吧。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原本灼灼燃燒的火苗慢慢的暗淡了下去。
“你為何想去長安?”李懷安看著星火,問道。
少女歪著腦袋,想了想,嘴角微微揚起,長長的馬尾搖晃著,“曾在書上看到過,說是那長安的繁華,舉世獨一,有詩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我想去看看,那夜幕下的長安城,內外燈火通明的模樣,我想去看看悠悠的風動酒肆門口的旗幡有節奏的飛舞,有霧雨輕輕灑落,古樸雕琢的欄杆被蒙上一層濕潤,然後再看看那長安十字街頭上,來來往往嬉笑著的人,即便是寒夜,也不失熱鬧,坐在船舫上,聽兩岸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沿街的攤位周圍都圍滿了人,畫舫在湖上遊,河燈遊滿湖麵,比那天上的星辰,還要明亮。”
這是四十三年前,不,是玄宗時候的長安。確實是這般的美好,隻是如今,長安哪裏還是長安,更別說什麽畫舫河燈。
李懷安笑了笑,久久沒有說話。他也想看看這樣的長安,想與那李白一同吟詩作對,望盛世之下,是何等的繁華,那般書文都無法記載的繁華。
他側過頭看著少女那張無暇的麵頰,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低下仰著的頭,調皮一笑,說道:“哪有人問女孩子名字之前,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
李懷安笑了,少女也笑了。
“李懷安,一個長安街頭的,小混混。”
“洛禾……”一片落葉飄到少女的肩頭,停頓了一順,接著笑了笑,說道:“葉洛禾,一個,四處晃悠的該死之人。”
該死之人?李懷安疑惑,但並沒有說什麽,現在的他連自己都顧不好,哪有心思去擔心別人。站起身,腰間的劍柄不再咯人,他望了眼黑暗中的連山,開口道:“前邊,不安全,不如先去別處瞧瞧,再說了長安就在那,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