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墨煙的感慨,田籍也不禁微微點頭。
話說,自此進入南遷河以後,一路見識交陌都的繁華,他心中有種越看越別扭的感覺。
這種別扭,不是出於平原人對莫欺少年窮的交陌人的嫉妒。
他本來也沒真正當平原都是自己的故鄉,自然不會代入這種對後來居上者的複雜情感。
他感覺別扭的地方,是眼下呂齊民眾對前線戰爭的態度。
作為使團成員,因為能得到沿途軍報,他知道眼下黑水大軍已經越過原穀道關防線,占領了平、武兩個大縣。
這兩個縣原本就是穀道關以東,孫氏大軍屯駐的軍事重鎮。
如今兩縣易主,黑水人相當於在穀道關以東站穩了腳跟,兵峰直逼交陌都腹地。
這種情況對於呂齊人來說,已經不僅僅是強盜打到家門口足以形容了。
根本就是強盜闖進了家門,一路衝到客廳,堂而皇之地占住了一張沙發,當著你的麵磨刀霍霍。
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覬覦,按照田籍的理解,這時候呂齊民眾正該上下一心,同仇敵愾。
隻是如今目之所見,交陌都的民眾,依然各過各的逍遙日子,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樣。
確如墨煙所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沒在打仗呢。
“我自幼生活在呂齊,也知道呂齊人根子裏,重商賈,愛享樂。”墨煙回憶著,語氣有些哀其不爭,“隻是沒想到都到了這種時候,他們的還是散漫如故……”
……
不管田籍兩人如何感覺別扭,如何哀其不爭,南阡兩岸的呂齊民眾歌舞升平依舊。
而使團的樓船也不曾耽誤,繼續南下。
此後不久,樓船從南阡河轉入了陌河的水道,轉往東駛去。
阡河是南北分列,而陌河則是自東向西流。
陌河大部分在交陌都,往西一直流入西澤梁國境內,直至最終匯入大澤
所以對於交陌都而言,陌河既是一條貫通東西的重要交通要道,同時也是一條具備極強軍事意味的水路幹線。
“交陌”之名由此而來。
正因如此,當樓船進入陌河以後,沿途的畫風,才終於稍稍有了些大戰當前的感覺。
除了商船以外,更多出不少呂齊舟師的戰船,或是巡視河防,或是為運送前線大軍輜重的貨船開道。
田齊使團這艘船也得到同樣待遇。
因為他們此行水路的終點,正是一處名為“孝”的水岸大城。
那裏是輜重補給水路運輸的終點。
因為孝城再往東的河道,據說呂齊舟師正與梁國舟師激烈交戰,運輸輜重的貨船無法再往東行,隻能在孝城上岸中轉,改走陸路運往前線。
而使團的去往前線的路線,正是大軍的糧道。
……
終於,經過近一個月的行船,使團終於結束了漫長的水路旅程,趕在盛夏到來前,踏上了交陌都的土地。
隨後是孝城當地官兵的安排下,使團成員紛紛入駐了城中的驛館。
而正使鄒無知與副使皇子勝,則在當地縣令的安排下,到城中與當地守軍將領相見
當夜田籍見終於閑暇下來,便趁著月色尚好,跟姬綾通信。
孝城是交陌孫氏的領地,距離姬綾提及的落腳地很近,田籍想趁著這個機會去見見他,順便拜訪一下自己未來的老丈人,管叔吾。
哪知收到姬綾的回信後,他卻發現這個想法暫時無法實現:“管叔吾昨夜秘密帶著一家人離開了?去向對所有人保密?”
田籍差異之餘,心中不免有些小小失落。
他這番隨團南下,除了作為徐國,或者說公子昭的代表以外,也是想趁此機會去看望一下久未謀麵的姬綾。
哪知自己前腳剛到,未來老丈人後腳已經帶著一家老小跑路了?
不過繼續往下閱讀,他這點失落很快拋之腦後。
因為姬綾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報:管叔吾在決定離開前,曾經私下對交陌都戰局卜了一卦。
“父自從醒來以後,對前線戰局一直密切關注,不過因為重傷初愈,一直不敢動用日者方技……”
“不過自從呂王下令以孫子睿替換孫峻野為帥後,大概是料定此事必會引發全局變化,終於在數日前出手卜筮,而後於昨日帶著我們一家秘密撤離……”
從姬綾的敘述中,田籍很快得出兩個關鍵信息。
其一是呂王臨陣換帥已經成為了事實,並且按照時間推算,現在孫子睿應該走馬上任了。
其二則更為關鍵,管叔吾對此事不看好。
雖然姬綾沒有明言管叔吾對此事的看法,或者說管叔吾對身邊的家人,包括姬綾都沒有說出自己的判斷,但這不妨礙田籍透過此事,看出他的態度。
日者是做什麽的?
趨吉避凶。
這不但是一種本能,甚至很可能關乎日者途徑的修德。
以田籍現在對日者的了解,有時候相比起言語,日者的實際行動,更能反應他們對某事的判斷。
譬如管叔吾這次選擇用腳投票,表達了對呂王臨陣換帥的悲觀態度。
而管叔吾,以田籍推測,是一名至少秩四的日者大能,
一名能夠以一己之力,攪動整個平原都局勢,而最後還能從容退出的可怕存在。
現在,姬綾暗示她,這位大能父親,果斷跑路了。
於是,田籍也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接下來戰局的走向,以及對自身的影響。
而對於這一點,姬綾同樣有自己的看法。
雖然管叔吾沒有透露自己的卜筮結果,但姬綾基於父親的選擇,以今後戰事走向不利於孫氏大軍為前提,卜了一卦。
結果是“革卦”。
因為擔心田籍看不懂,她還耐心地作了解釋。
大意是,如果戰局最後真的會對孫氏不利,那這種不利,將成為一係列連鎖反應的開端,發展到最後,可能會導致呂齊,甚至整個大齊朝,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至於身處這股激烈變動大潮下的人,譬如她,譬如田籍,都可能要麵對未知的風險,吉凶難料。
……
看完姬綾的信後,田籍的目光變得越發深沉。
雖然姬綾的卦象是基於對父親行為的猜測,假如管叔吾判斷不準確,或者姬綾自己理解錯了父親的意思,那這個卦象就是誤導。
但畢竟關乎自身安危,田籍認為謹慎些不為過。
特別是現在,他已經接近了這場戰爭的前沿。
“孝城是孫氏大軍後方補給的樞紐,而比鄰的陌河更是與梁國舟師有直接衝突,已經算得上是戰區邊緣了。”
“接下來,使團還會繼續西行,達到前線。於情於理,我此時都不可能再辭別使團,帶著墨煙他們離開,否則就有臨戰逃脫的罪名……”
“倒是可以考慮稱病留下……但孝城畢竟距離真正的前線不遠,又是輜重集結之地,萬一前方戰事不利,這裏首當其衝,說不定更危險。”
“是該早做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