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琴師的自白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蘇軾《琴詩》
我叫纖纖,是極夜城紅粉窟的一名琴師。
我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撿我回家的媽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媽媽說:“你這雙手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纖細得像小蔥一樣,不如就叫纖纖吧。你會彈琴嗎?”’
我點了點頭,我生前最擅長的就是琴技,不管是帝京煙花之地裏流行的井水詞,還是南方的軟語百花曲,西南古蜀的山鬼招魂調,我都會彈。
媽媽聽完後,滿意極了,又問:“那你會唱嗎?來,唱一個聽聽。”
我張了張口,發出了烏鴉般的慘叫,連老婦嘔啞嘶啞的聲音都比我的要美妙動聽。媽媽連忙捂住耳朵,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好了好了,你以後就在紅粉窟留下彈琴吧,看到那個角落了嗎?”
我抬頭朝媽媽指的方向看去,紅粉窟最上麵那層有個不起眼的小閣樓,門上掛了紗幔和珠簾,在這裏彈琴,不會有人見到我的模樣,也不會有喝醉酒的客人闖進來。
我點頭,媽媽說:“好,不過有一條規矩你得記著,紅粉窟的姑娘們都不許對客人透露自己身前的原型和身份,你嘛,還得再加一條,你的嘴巴不許發出聲音,隻能在那兒彈琴,明白了嗎?”
於是,我便留在了紅粉窟安心當我的琴師,做眾花魁們的背景板。
媽媽每個月會給我們發月錢,我作為琴師能領到三個月道行的精丹,我把這些蒼白的精丹都收集在琴下的暗格裏,至今我已經收到百粒之多了。
聽紅粉窟裏一個做鬼幾十年的老花魁說,服下這些精丹可以延長我們做鬼的壽命,這些精丹往往取自從各類妖魔鬼怪的心田處,按照年份分成不同的顏色。
最小的精丹隻能增長十天的道行,是暗淡無光的白色,像是死魚眼睛,所以又被稱為“魚目珠”;越是上品的精丹,如“赤霞珠”,“紫睛珠”,顏色絢爛如寶石,服下即可增長十年以上的道行;甚至還有極品精丹如“嵐光珠”“玉明珠”,甚至還能在漆黑的夜裏幽幽發出光芒,像是皇宮裏的夜明珠,能增長百年的道行,不過亦是難求的至寶。
我有時在想,如果剖開我的心田,我的精丹是什麽顏色呢?我已經忘記自己什麽時候成為鬼魂,為什麽會在極夜城飄蕩了。不過像我這種無聊到乏味的人,精丹應該就是灰白色的魚目珠吧。
在極夜城裏,精丹是最好用的貨幣。
真是可笑啊,在凡間,人要拚命賺錢奮鬥,死了變成鬼還要為精丹拚得頭破血流。想要過上花天酒地的富貴生活,需要精丹;想要與天同壽與地同極,需要精丹;想要為子孫後裔求得半點福蔭庇護,也需要精丹。
後來地府的牛頭君新上任當城主後,就下了一條規定,每鬼每三個月必須上繳一顆魚目珠出來,爭鬥才稍微平複了一些,蓋因有爭鬥的都被牛頭君的手下夜梟精給碾碎了,摁在極夜城的泥土裏成了飛灰。
我沒有延長壽命的必要,凡間也沒有父母親人要護佑,這些精丹對我而言隻是偶爾撥弄著玩的彈珠,我一粒都沒有服,但也不敢死。聽那老花魁說,鬼如果沒有入輪回,耗盡鬼力後,就會飄散在天地間。
現在的生活,我很滿意,有人照顧我的飲食,讓我不至於做鬼了還要忍饑挨餓;我還能暗暗期待隨風而逝的死法,也許彈完歌謠後,我就會在這道簾子後麵消失。不會有任何一個鬼發現我的離開,我是紅粉窟最沒有存在感的琴師,噢,不對,媽媽應該會很生氣吧。
快要到極夜城最熱鬧的晚上了,我撐著傘走快了幾步,紅色的雨滴落在我衣裙後,綻開粉櫻似的水漬。
極夜城雖是一座封閉的鬼城,沒有白日之說,但天氣也會發生變化。隻是城中的雨雪霜霧都像混合了鮮血一樣,殷紅一片,雖然沒有血液的氣味,可若不撐傘,被這樣的血雨澆透了的話,就像是血池裏爬出來的厲鬼一樣,看著讓人倒胃口,眼前這幾個討人厭的東西就是如此。
“喲,這不是紅粉窟的花魁嗎?走的這麽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啊?不會是要來服侍本大爺我吧!哈哈哈!”
傘的前麵傳來了一個男鬼的聲音,這聲音油腔滑調,又透了幾分狠厲,聽起來就不是什麽好惹的客人。我的傘上印了紅粉窟的標記——一朵滴血的桃花,所以這幾個鬼大概是把我當成了紅粉窟裏的賣笑的女鬼了吧。
我歎了口氣,拿出了身上的錦袋從傘下遞過去,裏麵滿滿當當地裝了十幾個魚目珠。
“喲,今兒個發大財了啊!你一個妓女居然還藏了這麽多精丹,我們真是看走眼了啊,佩服佩服。”
我用傘掩著自己的麵容,行了個禮,就要抬腿離開。
“哎,這位花魁姐姐,你怎知道我們要的不是你呢?”
我的傘被眼前一隻青色的大手攥住了,手掌比我的傘麵還要大,輕輕一捏,就把傘給捏成了碎片。手上有八個指頭,每個指頭上長著黑色的長指甲,像是蜘蛛一樣可憎,指甲浸透了血雨,周圍幾盞飄搖的白紙燈籠下,閃著銳利的光芒。
“精丹和你,我們都要。”
我站在血雨裏,輕輕地顫抖,用還未濕的衣袖掩著麵容。
“花魁姐姐,不要躲啊,讓老子看看你長什麽樣。”
那隻手輕輕劃開我的袖子,指甲如刀將我寬大的袖子割裂成兩半,我的麵容暴露在了眾人麵前。
我雙目直視前方,青色的大手看見我也呆住了。
“喂,你們放開那個姑娘!”
天上忽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我還沒有來得及看那是誰,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雪白的閃電擊中了那隻青掌,青掌顫了顫,倒在了地上,錦囊裏的魚目珠叮叮當當地散落一地。
青掌上騰起一股焦糊的黑煙,他的聲音微弱極了,說道:“鬼…鬼啊!”
我撫了撫自己的麵頰,暗道,我的臉真有那麽可怕嗎。
我抬起頭,青掌後麵是一些衣衫襤褸的小鬼,他們一見青掌倒下,立刻逃之夭夭了。
“嘿,你全身都被淋濕了吧?不如上來坐坐,換身衣服吧?”
那個女子的聲音又飄到了我的耳邊,我循聲望去,是一個大大咧咧地坐在窗台上的女子,她穿著方便行動的窄袖的黃錦短衣,發上隨意插了一支沒有任何裝飾的簪子,看著是個窮鬼,也不知這個窮鬼是怎麽包下紅粉窟二樓的?我怎麽好占一個窮鬼的便宜呢?
我搖了搖頭,蹲下身,依著遠處的微光,一顆一顆地找魚目珠。
身後響起了“劈啪劈啪”腳踏雨水的聲音,又是那個女子溫暖如陽光的聲音:“這裏太黑了,我幫你一起找吧。”
不知她使了什麽道術,忽然我的身前亮起了一道醒目的光柱,把漆黑的夜照的如繁華幻夢一般明亮耀眼。我第一次看見這條小巷的地上原來長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有幾隻伶俐的小動物飛快地從光柱前跑過去,我往常以為是堆了垃圾的陰影處,原來是一處雕刻了精致獸紋的石凳,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遺物。
我忍不住回過頭,說道:“謝謝…”說完後,我才覺得自己太冒失了,趕緊用雙手遮住臉。
她見到我的麵容,發出了一聲尖叫,我絕望地想,果然我是不應留於世間的怪物。
“你的臉…”她猶豫地走上前,伸出指尖輕輕地碰了碰我遮住麵孔的雙手:“為什麽你沒有臉呢?”
是的,我是一個沒有臉的鬼魂。本應該有五官的地方,是扁平一片,像是被人為削掉了麵孔一般。極夜城裏長得千奇百怪的鬼魂都有,唯獨沒有像我這樣的。媽媽知道為什麽,望著我的臉,咂摸著說:“纖纖,你不是人變成的鬼,所以你沒有容貌。”
是的,我不是人變成的鬼,我生前是一個琴師的手,手自然是沒有容貌的。
我不知道我主人的身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我的主人分開,我隻記得那些我主人撥彈出的精妙琴曲,宮商角徽羽,每一個音調都融在我的身體裏。
我搖了搖頭,不肯再說話了。
她歎了口氣,蹲下身,幫我撿好了所有精丹,把鼓鼓囊囊的錦囊塞進我的懷裏。
“我知道你,你是紅粉窟的琴師,你彈的琴特別好聽。剛來這裏的第一個晚上,我睡不著覺,就聽著你彈的調子睡著了。啊,抱歉抱歉,我不是說你彈得像安眠曲的意思。哎,我如果能和溫情一樣會說話就好了。你下次如果再遇上困難,就到二樓找我,明白了嗎?我叫夏甜,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個陰陽怪氣的男的,叫做顧深,他也很好相處,你叫什麽呀?”
我想起那個聲音像百靈鳥一樣婉轉動聽的花魁的聲音,模仿著她的聲音慢慢地說道:“纖…纖…”
我模仿的很失敗,聲音像是鋸子鋸木頭一樣難聽。但是夏甜用力地點了點頭:“纖纖啊,真是個好聽又好記的名字。”
她拉著我跑到屋簷下,掏出一張畫像,問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可能比照片裏的稍微年輕一些,沒有那麽瘦,嘴角下麵長了一顆紅色的痣。”
我點點頭,說我見過他。
今日我在牛頭君的府裏演奏時,見到了這個人,他當時趴在地上,血流成河,就在我以為他要死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對我的方向笑了笑,一邊咳嗽一邊說道:
“琴師,你剛剛彈錯了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