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終章番外(上):一夢百年 半生孤獨
時光流轉,百年轉瞬即逝,沙子聚成了海,平原拔地而起成了山脈,唯有葉都的燈火越發璀璨如萬點星海。
年老的婦人坐在一個白色的椅子上,椅子曲線優美簡潔,外觀看上去像一枚雞蛋,裏麵軟塌裝飾,在高於地麵三十厘米的空中無風自動,載著老婦人沿著白色的通道悠悠向前。
老婦人穿著白色的袍子,臉上長滿了皺紋,身形也幹癟得隻能坐在寬大椅子的一角,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看得出年輕時候的風采。
白色通道裏隻有她一個人在移動,為了打發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她抬頭向天上望去。天花板是全透明的,能看見虹心湖的七彩珠貝和紅魚,海草之類的湖底生物競相追逐。七彩珠貝幾乎是虹心湖的霸主,不到幾分鍾就吃了紅魚和偽裝成海草的小蝦。
不論看了多少次,她也覺得新鮮至極,一百年前誰能想到,樺國最高端的科研所和醫院都搬到了虹心湖底呢?隻因為百年前,有個著名的科學家顧深曾經說過,樺國生命氣息最濃厚的地方就在虹心湖底,換言之,在這裏做實驗或者做手術會受到某種“氣”的影響,事半功倍。
不過今天,她到這裏來不是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而是為了剪離剝除它。
蛋形椅停在了兩扇銀白色大門前,門邊有一處不顯眼的激光掃描儀,瞬間掃描老婦人的虹膜後,門就應聲而開了。
“白夫人,歡迎光臨【忘川生命終止所】,我是您的臨終護理人瑪麗。”一個金發碧眼,臉孔又帶著東亞人輪廓的少女笑臉吟吟地向老婦人走來。
現代人的壽命已經增長到了平均一百五十歲,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長,尤其是在老婦人五十歲之後出生的孩子,他們從出生前就可以選擇在人造子宮中長大,人造子宮中的羊水不同於一般母體的羊水,擁有延長壽命,延緩衰老,提高智力的功效。
這位瑪麗小姐外表看著隻有十六歲,但實際上也許已經到達六十歲的高齡了。
果然瑪麗接著補充了一句:“我已經六十五歲了,請相信我的專業能力。”
老婦人點了點頭,沒做聲,隻點了兩下手指,蛋形椅子的上方射出一道光線,在空中形成一小片正方形的投影,開始播放老婦人的遺囑視頻和確認簽署安樂死的臨終協議書。
視頻裏的老婦人看著比現在年輕一些,戴著一副舊的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著手上文件的內容。
“我是白怡夢,現在開始朗讀我的遺囑,這份遺囑已由XX事務所公證,保證有效。關於白色禮花的分割,百分之三十我會交給外孫女白梓聖…..”
遺囑冗長,一直播放了將近10分鍾左右,沒辦法,白色禮花早已不是以前隻在樺國有幾分名氣的公司了,它是全球所有人趨之向往的大型娛樂時裝貿易公司。白怡夢雖然僅僅做了三十年的董事長就退位給自己的女兒,但她依然是公司裏股份最大的股東,這些財富攢到120歲早已變成了天文數字。
投影漸漸接近尾聲了:“最後百分之一的股份,請幫我成立【溫情慈善基金會】,每年的收益用來支持任何需要幫助的女性,無論是受家暴的妻子,還是想要讀書的女孩,溫情慈善基金會要義不容辭地幫助她們。此舉是為了紀念當初幫助我的好朋友溫情。”
瑪麗看完後點點頭,輕聲問道:“我這邊已經確認文件都沒問題了,那麽現在就進入【忘川】吧,完成人生中最後一道程序。”
老婦人點點頭,她的聲帶早已壞了,發不出一絲聲音,日常隻能用點頭搖頭對話。
【忘川】取自樺國古代的傳說,人死後,靈魂會進入一個叫“忘川”的地方,那是一條巨大的河流。如果想要輪回轉世,就要登上擺渡人的船,讓他帶你駛往彼岸。在船上的期間,靈魂會被忘川發出的聲音吸引,那是忘川在用靈魂生前的記憶誘惑靈魂俯下身子去看,看了的話,靈魂就會被拉入忘川,成為冤魂怨氣,再也進不了輪回了。
這裏的【忘川】完全是一個實驗室的樣子,分成兩個房間,一個房間放著一張環形的床,人躺在上麵,可以看見床的上方安置了投影儀,它會讀取人腦海中最深刻最強烈的記憶,再重現在將亡之人的眼前,就算是阿茲海默症患者也不厲害。在死之前,能看見親人最後一麵,重新體驗一次自己的人生,是【忘川】最吸引人的功能。
另一個房間是醫護人員和研究人員待著的觀察室,如果患者在過程中忽然不想終止自己的生命,可以隨時提出,他們會立刻中斷進程。不過自從【忘川】開設臨終服務以來,從沒有遇到過這種現象。
在機器護士的幫忙下,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躺在了環形的床上,她隻有上半身的骨骼還能使用,下半身的骨頭和神經已經全部壞死了。
瑪麗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現在我會問五個問題,你按一下右手邊的按鍵回答即可,按兩下是【是】的意思,一下是【否】的意思。”
“你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按鍵發出一次綠光,代表“是”。
“1加1等於3嗎?”
按鍵發出一次紅光,代表“否”。
接下來又是兩次類似的問題,一道是簡單的判斷題,另一道是確認老婦人是不是自願結束生命的,隻有全答對題目,才能進行下一步【記憶提取】。
三次都是“是”的回答,老婦人對舍棄自己生命的意願是非常強烈的。
瑪麗確認之後,繼續給她介紹等會的流程:“接下來會有一根0.04毫米的針頭插進你的頸後,一直深入到海馬體讀取你的記憶,再用立體影像技術在你的眼前重現。這些記憶隻會采到最深刻的幾個畫麵,從後往前播放。等到你的記憶回到幼年期,我們的第二針就會開始注射神經藥物,你會非常快樂安詳的死去,全程都不會感到一絲痛苦。”
老婦人一直認真地聽她說完,還對她微笑著比了個口型:“謝謝”。
瑪麗忍不住握了握老婦人的手,她的手很瘦小,也很冰涼,像是個幹癟的杏子,瑪麗笑著對她說:“恭喜你走完了這一段人生,祝你接下來的旅程順利美滿。”
沒有家人來送老婦人走完最後一程,瑪麗對原因心知肚明。據說,白色禮花這些日子很不太平,孫子輩的孩子爭家產的風波都快戳到老婦人的眼睛底下了。她有些可憐老婦人,金錢真的比親情更重要嗎?也許沒有子女們鬧出的這些糟心事,老婦人還能用現代醫學多延續幾年生命呢,何至於到【忘川】這裏來終止自己的生命。
瑪麗回到觀察室,這裏坐滿了研究員,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屏幕,屏幕直接和老婦人的記憶同步,她在床上能看到的,研究員們也能看到。大家都對這位身價千億資產的富豪十分好奇,她一生中最深刻難忘的片段會是什麽呢?
老婦人的頸後忽然癢了一下,然後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幅投影畫麵。
畫麵是第一視角的,所以並沒有出現她本人。
第一個記憶畫麵是她四十五歲的時候,一個樺國的知名女星,拿到了國際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頒獎現場。
那個女星顯然比她還長幾歲,眼角已經出現了幾道深刻的魚尾紋,但並不妨礙她的美麗,或者說她的美麗就像風幹了的紅玫瑰,歲月會在她的身上刻上痕跡,但這些痕跡隻會讓她美得更成熟獨特。
台下有很多人在尖叫:“FENGRAN!ILOVEYOU!”老婦人的視角正在激烈地震動著,顯然當時的她也在尖叫鼓掌。
她一邊走上舞台,一邊笑著回了個吻給她的粉絲們:“我也愛你們,謝謝大家!”
她拿著獎杯,風情萬種地接過話筒說道:“首先,我要感謝我的好友白怡夢,我身上的晚禮服正是白親自給我設計的。第二個要感謝的是我的愛人舒希聲,不過他現在應該在醫學論壇看不到我拿獎了。最後要感謝的是我二十歲遇到的朋友,黎川,夏甜,溫情,顧深,他們四個從我二十歲開始就一直為我重返演藝圈努力,但很可惜,他們現在都不在了,我永遠感謝你們。”
台下有個聲音問道:“你說的那幾個朋友,他們都去哪了?如果他們沒有死,或許我能幫你找到他們。”
鬱楓染悲傷地笑了笑:“謝謝你,我的朋友沒有死,隻是在我得到金影獎的那一天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去哪了。他們也許還在這個世界上看著我,也許去了另一個世界拯救和我一樣因為一時失落走投無路的人。”
觀察室裏平靜了下來,任何看到這個片段的人都陷入了傷感的情緒中。
一個機靈的研究院調出了關於這個記憶的新聞——“我國著名表演藝術家鬱楓染首次斬獲國際電影節終身奉獻獎”,新聞上還附有一段短視頻,鬱楓染拿著獎杯左手緊緊地抱著另一個穿著華貴禮服中年女性的肩膀,露出大笑,兩人如姐妹一般十分親近。
另一個喜歡研究複古八卦的女研究員和大家分享自己知道的古早八卦:“鬱楓染和白夫人從年輕時就感情很好,鬱楓染和自己的丈夫七十歲相伴去世後,還有記者拍到白夫人每年都會去鬱楓染的墳前拜祭她,直到白夫人九十歲失去雙腿行走能力後,才沒有親自去拜祭,但依然會讓孫輩去送鮮花到墳前。”
瑪麗覺得“溫情”這個名字很耳熟,問道:“鬱楓染說的這幾個朋友都是誰?會不會也認識白夫人呢?”
“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接下來的記憶都是白怡夢送孩子上學,陪孩子玩耍的片段,似乎老婦人並不想看到這些,於是這些記憶畫麵很快地就消失了。
接下來是白怡夢結婚了。
這是一場樸素的婚禮,隻有寥寥幾個人參加,其中就有白怡夢最好的朋友鬱楓染和她的丈夫舒希聲,邊上站著她的母親,牽著她手向前走的是白怡夢的丈夫,他穿著潔白的西裝,眉眼清俊分明,仿佛天堂派遣的聖騎士。
就算是用現在的基因編輯技術,也很難模擬出這樣一副俊美的皮囊。
觀察室裏,一個看著七八歲大的女孩子尖叫道:“許午文!那可是後來的影帝耶!哇哦!他年輕時真帥!如果不這麽早死就更好了。”
她顯然是這裏研究員中最年輕的一個,其他研究員們對她的大驚小怪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好脾氣地摸了摸她的頭,心裏想道:
“果然三十歲正是可愛的年紀啊!”
瑪麗當然知道許午文了,相隔百年,很多曆史、人物、真相都消亡在人們的記憶中。
但許午文和鬱楓染這類人都是特別的存在,他們曾經在樺國的影史上綻放過耀眼的光彩。直到百年後的今天,某個政府媒體台還在播放他們曾經演過的電影《明月何曾有》,這部用4d加上全息幻彩影視技術修複的老電影,現在還擁有無數的粉絲願意為之買單。
順便一提,這部電影得了金影獎後,又衝出被外國電影重重封鎖的國外,獲得了世界電影大獎。
許午文平時為人低調,隻有演戲時,是個不折不扣的“戲瘋子”,很容易讓人帶入到角色之中,後來拿了多次世界級的電影大獎,據說這兩人的姻緣還是鬱楓染從中牽起的。
外人看來,兩人的婚姻生活挺幸福美滿的,生了一對雙胞胎和一個小女兒之後,許午文就辭了演藝圈的工作,專心做奶爸,直到孩子們十六歲後,他才重返演藝圈。又過了三年,許午文從國外趕回來幫白怡夢慶祝生日遇上百年一遇的台風去世了。
“我會一直愛你,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許午文專注地看著眼前的人,深情地許諾,卻一語成讖。
觀察室裏的那個許午文的小粉絲嗷嗷地抹著眼淚:“太虐了!太虐了!阿文真的是個好人啊!為什麽要讓他這麽早死!”
老婦人的表情卻看不出有什麽異樣,隻有對往日時光的懷念和眷戀,從許午文去世之後,她一個人孤零零過了七十年,早已習慣對方不在身邊的日子。
鏡頭從許午文的畫麵一轉,到了一個淺灰色的場景裏,這個地方似乎冰冷得可怕,白怡夢的視角裏看到有兩個持槍的警察站在她的身邊。
她對麵坐著一個形銷骨立的男人,他穿著囚服,高瘦得像根戳在地上的突兀杆子,和周圍格格不入。
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眾研究員還是驚呼了一聲,隻為這個男人的長相居然能追平許午文。
和許午文陽光一樣溫柔的清俊帥氣不同,穿著囚衣的男人身上是戾氣和頹廢的化身,就像是墮入地獄的撒旦輕輕在你手背上印下一吻一樣。
他衝她邪氣一笑,齜牙說道:“你居然還敢來看我?三個月了!我被關進去三個月你才過來看我?!”
白怡夢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男的一臉狐疑,向白怡夢視線一掃:“不對,你的肚子怎麽沒有變大?”
“是啊,因為我把它打掉了。”她輕輕地回道,聲音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
他歹毒地盯著她:“你這個瘋子!之前是你說要嫁給我,要給我生孩子!結果我一進來,你就解除婚約,你這個瘋婆子!你敢殺我們的孩子,我就讓你死!我要咬死你!”
他的雙手都被緊緊鎖在手銬裏,不能動彈,隻能“梆梆梆”的敲桌子,拚命地靠近白怡夢,像個畜生一樣張大嘴想去咬她的肉。
白怡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邵冬燁,要怪就怪你自己吧,你是要讓孩子有一個做牢的爹受盡恥笑嗎?”
罪犯邊上的警察已經控製住了他,在他的頸側打了鎮定劑。
“我要用一輩子詛咒你,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
那個男人趴在桌上,拚盡全身力氣吐出這句話才徹底昏睡過去。
“那又如何?再過半年你就執行死刑了。”白怡夢自言自語地說道。
機靈的研究院攤開手掌,一則和這個記憶片段相關的新聞事件浮現在了他的掌心裏。
“原邵冠集團董事長邵冬燁日前被執行死刑…”
瑪麗皺眉想了一會:“邵冠?我都沒聽說過,估計是什麽不入流的小公司吧。”
記憶畫麵又變了,白怡夢躺在病床上,一個女護士湊過來說道:“放心吧,白小姐,終止妊娠的手術很成功。接下來好好休息。”
畫麵一黑,又亮了。
前麵出現一個陌生女性的背影,她背對著白怡夢,拿著話筒,麵向鏡頭發表自己的演說:“從今天開始,邵冠將被我們七星公司收購,成為七星旗下的子公司,邵冠集團的名字也將改成天璿集團。”
她一邊說,一邊轉過身看著白怡夢,那雙平凡的眼睛裏寫著寒冰和怒火,不過研究員發現她並不是看著白怡夢說的,而是對白怡夢身邊的人說的話。
瑪麗想:這個人應該是對白怡夢很重要吧,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呢。
記憶片段就像被按了快進鍵,飛快地流淌過去好幾段畫麵,有鬱楓染聲嘶力竭地威脅邵冬燁的,有那個平凡容貌的女性聽自己無聊吐槽的。
時間一下子到了白怡夢幼年期的時候。
她的視角是仰望著的。
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一臉笑意地回望著她,她的眼神婉約嫵媚,清澈靈動,與白怡夢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
她正輕快地對白怡夢說:“寶寶真厲害!”
老婦人看著那個女人的臉早已淚流滿麵,無聲地說了一句:“媽媽。”
在臨終前能見到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她笑著咧開了嘴角,溘然長逝。
這是白怡夢這輩子最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