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最後一滴淚
方界崇尚玄能之士。
一族中隻要能出個修士的胚子，哪怕隻是天賦最低，學起術法來最吃力的碧睛，那他的父母兄姐都能雞犬升天，整個族的命運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若是原本代代都是赤睛、碧睛的修士家族裏出生了一個夜睛呢？
朱璧聽說過別人家中是怎樣看待夜睛孩子的，那就是一族之恥。
至於如何處置？家中是決計不能留這樣一個“無用之人”的。要麽是把那夜睛連同夜睛卑弱的母親一起除了族，剝了姓氏和財物，放逐出去自己討生活；要麽是逐出城外，省的礙了自己的眼。
留在城中尚能找到活計，苟且偷生，流落城外的夜睛可就難以存活了。城中甚至還有專程把幼小的還不能獨立生活的夜睛孩兒送去化外之民居地的黑路，隻需費幾個晶幣，就能血不染手地利索把“禍害”除了。
相比於此，朱璧家中是個特例。
朱璽一出生，所有人都知道了當今四大玄門之首，風頭正盛的日門門主居然生了個“無用”的女兒。
可父親執意留下了她，還親自將她記在了朱家的族譜裏。
那雙黑黝黝的眼睛圓溜溜的，多好玩啊！在外人麵前一向冷麵早熟的朱璧，私底下最愛的消遣卻是弄哭妹妹。
“阿璽，你是我的妹妹，你要快快長大，等你長大，我一定護著你，親自給你做嫁衣和鳳冠。”朱璧悄悄地在朱璽耳旁發誓。
朱璧怎麽也想象不到這世間竟然是容不下這雙美麗深沉如星夜的眼睛的。
朱璽年歲越長，外界的質疑聲就越大，是父親頂下了所有的壓力，將朱璽看護在日極宮裏。
饒是這樣，朱璽還是知道了自己在外麵聲名狼藉的名聲，有說她“德不配位”，有舉薦自家赤睛女兒的。更狠毒的，是城裏愈演愈烈的謠言，說“早晚有一日，日門會毀在她這個災星之手”的。
她繼承了母親丹曦夫人的美貌，但越來越沉默，日極宮成了她的枷鎖。就連奴仆們私下裏都說：朱璽殿下一點也不像是長兄朱璧殿下，和她說句話也不理人，看著癡癡傻傻，木木呆呆的，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某日朱璧無意中聽到了這些話，那天開始，日極宮包括他的宅院裏都不再設奴仆了，一切粗苯重活都由偃甲代勞。
朱璽的“癡病”也是這時好起來的，朱璧發現了她學習偃甲的天賦，他的妹妹不會玄術，也不會駕馭偃甲，但涉及到設計、打造偃甲上，居然是當世的頂尖水平。有時，就連父親也自歎弗如。
為了讓朱璽像個正常的女子一樣生活，父親把自己當年的宅院送給了朱璽，宅院裏處處是父親年輕時做的偃甲，有偃甲相伴，想必朱璽會活得更自在。
可沒想到的是，自打住進了日下學宮，朱璽越發“自閉”了，除卻他經常去探望她之外，她不與任何人交流。
朱璧就建議她，一人研究偃甲多沒意思，不如招些誌同道合的偃師一同研習。
朱璽喏喏應了，頭沒在桌案上抬起來，自顧自地畫圖紙。
如果不是為了合契，朱璧逼她去學了當今閨中女子必學的琴棋書畫，恐怕她連偃術之外的半個話題都不知道怎麽說。
連她當初對印徽的一點點好感，都是朱璧每日裏孜孜不倦地把“印徽有多好”灌進了她的耳中，才讓她稍微起了些興趣。
為了這個妹妹，朱璧真是操碎了心。
好在，幾日後她終於要與他人合契了，以後這個大麻煩終於不是他的了。朱璧望著明月，長籲短歎，心中五味雜陳。
十五的晚上，他終於做好了嫁衣和鳳冠。
日門服色尚赤，合契時的禮服更是華麗講究。
他費盡千辛萬苦尋來天生能吐九天玄火蠶絲的六眼蠶瑛，混了當世最堅硬的絳雲晶抽出的絲，尋來十九個會玄術的織娘，不舍晝夜，耗盡玄力紡出一匹顏色絢爛如熾霞的錦緞，這種布料奇異之處還不僅在顏色，它能吞火避水，抵禦咒術，克製幻術，就連當世最精妙的劍術都不能傷其皮毛。
至於剪裁、縫合，他都親自動手完成，這才有了眼前的璀璨如千櫻綻放的嫁衣。
它實在太美了，以至於就連絕世美人站在它麵前都會黯然失色，擔心自己的芳華會被這華裙給蓋了去。
在朱璧眼裏，隻有朱璽才配得上這樣的嫁衣。
朱璧攜了裝了嫁衣和鳳冠的玉盒往朱璽的日下學宮走，路上差點被一輛偃車給撞了。他側身一避，定睛看去，這不正是朱璽的偃車步光嗎？
偃車跑得那麽急，是有什麽事發生了嗎？
朱璧不得不召了黑甲蒼鷹，跟著朱璽的偃車一路飛了過去，也正好“撞見”軒轅門主和印徽會麵一事。
他忍讓再三，沒有出手。朱璽落淚的時候，他差點就繃不住，就要發動偃甲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好在，印徽還是值得托付的。
他隱在樹木的陰影裏，露出個微笑，心中一塊巨石總算是落了地。
下一刻，他就見到了他最害怕的一個場景。
沒有自保能力的，手無寸鐵的，柔弱的朱璽，一刹那就被那個賤人擄了去。
朱璽掙紮著，拚命抵抗，想反擊身後的軒轅螢，卻怎麽也動不了。
和星門打過交道的朱璧知道，這是中了軒轅螢的咒術了。
想要解開咒術，要麽殺了軒轅螢，要麽就是自身的咒術強於軒轅螢。
朱璧沉聲道：“看來軒轅門主是想要與我日門為敵了。”
如果拚上性命，銀睛能殺得了金睛嗎？朱璧不知道。
但他知道，若是他和印徽都沒辦法殺了這個賤人，身為夜睛的朱璽該會多絕望多難過呢？
他答應了她，要護她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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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螢嬌小的手掌虛空抓握了一下，朱璧向她擲出的那團金光還沒碰到她，就在空中燒成了灰燼。
“又一對銀睛…”軒轅螢回眸打量著朱璧，用手指著他笑道：“很好，很好，萬一印徽的銀睛不見效果，我便吃了你的。”
印徽的本命劍被她的另一隻手握在掌心，劍尖已被折斷，若是再折去四寸，隻怕連印徽都要亡於她手。
他單膝跪在地上，用觸月捂著另一隻流血不止的手臂，皺眉說道：“你這是何意？”
軒轅螢笑得妖異萬分，她撫著金睛的眼角說道：“師兄以為，我的金睛是怎麽來的？什麽天資卓絕，都是騙人的鬼話而已，虧朱護還會相信。我是吃了太陰長老和軒轅十四的銀睛，才境界大增的。”
她揮了揮袖子，銀光一閃，失了劍尖的本命劍回到了印徽的身邊，它仿佛失去了原有的靈氣，像一把破銅爛鐵一樣被隨意擲在地上，不再動彈。
軒轅螢眼眸一轉，咯咯的笑聲在寂靜的夜空中聽起來十分詭異：“這樣吧，看在你是我師兄的份上，師妹就給你一個機會，你若是把朱璧的銀睛剜下來獻給我，我就放了你和朱璽。”
印徽一言不發地拿起劍，向朱璧走去。
朱璧冷笑了一下，拔下了束發的頭冠，玄力催發下，頭冠見風就長，竟成了一把火紅的弓弩。他不知從哪裏摸出幾粒朱紅色的彈丸，二指連發，瞄準印徽的方向就要向他射去。
【那是…炎華！】星聊群中，溫情驚呼道。
他們四人正在現場窺視，隻是若要交流，出聲有些不妥，所以就幹脆用星聊群的方式對話了。
顧深點頭：【沒錯，這是我們當時做的唯一一批炎華，後來朱璽全拿去串成手串了。經過印徽那件事後，朱璧認為炎華太過危險，就把朱璽身上的炎華都收走了。】
夏甜欲哭無淚：【現在我們是不是最危險？我好怕他們炸過來。】
黎川皺了皺眉：【我該出手了嗎？】
溫情搖了搖頭：【你隻是凡人之軀，現在他們是神仙打架，萬一誤傷了你就麻煩了。再說了，那兩個實驗員不就在現場嗎？】
是的，那兩個人剛出現，他們就看見了，盡管印徽、軒轅螢他們這幾個方界本地人看不見，但溫情他們似乎和在上一個世界一樣擁有【能看見鬼】的能力。在他們的眼裏，導師和石玫的輪廓外就像鍍了一層金邊，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實在太醒目了。
就在朱璧射出炎華的刹那間，印徽那變幻莫測如流雲的劍也到了。
隻不過這兩個人就像約好了似的，全數把招式都用在了軒轅螢身上。
炎華此起彼伏的爆炸，四處濃煙滾滾，印徽的劍就藏在濃煙裏，宛若一條銀色的光帶扭轉移動，倏忽到了軒轅螢的頸間。
軒轅螢看著印徽的銀睛，沒有閃躲，輕輕歎了一聲：“師兄，你的劍實在太慢了。”
她說話的語氣有種奇特的韻律感，讓人覺得慢吞吞的，但又恍然如上一輩子聽見的一般。
“我累了。”軒轅螢眸間金光一閃，她招了招手，天上的黑夜居然變成了白日，四處的煙霧立刻消散了。印徽和朱璧倒在地上，血流遍地，傷痕累累。在場毫發無損的居然隻有軒轅螢和被束縛住手腳動彈不得的朱璽。
朱璧知道，這一手改天換日的術法並不是幻術，天，是真的亮了。
金睛的實力深不可測，銀睛是勝不了她的。
“嗯，就從你開始殺起吧。”軒轅螢指了指印徽，微笑著打了個響指。
瞬間，印徽的全身都被炸成了碎片，包括朱璽為他打造的觸月，都成了亮晶晶的粉末。風一吹，粉末消散在了空中，還有一些粉末黏在了朱璽幹枯的唇上。
她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她怕眨一下，那人的樣子就完完全全消失了。
印徽隻剩下了一顆頭，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最後一次微笑著看向朱璽，閉上了眼。
他眼角未流完的那滴淚，最後成了朱璽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