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星
當那扇相比這庭院過於樸素的房門打開時,學者維特根斯坦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甚至令他的精神一時恍惚。
“夢幻曲。”
那並不是一首用來做背景音的尋常曲子,舒曼以童年情景為主旨編織的美夢,實則在後世往往受人指摘過於淒涼,不堪常聽。但是當維特根斯坦與他那位傳奇的師姐共事的日子裏,這段旋律卻是的的確確地時常縈繞耳畔,以至於能隨口哼出的地步。
“聽少了這個,夜裏我可是會睡不著的。”記得她的確有曾那麽說過吧。
同樣的,黑暗且隔音良好,甚至都看不到邊際的空間;幽暗而散落分布在接近地麵高度的藍色燈光,這種種不像是常人居所的布置,卻都恰恰強烈體現出“那個人”的風格。如此一來,也難怪師姐她在避世後一直足不出戶,訪客想,
“因為這裏,對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樂園吧。”
訪客與特工沒走出兩步就停住了。這倒不是氛圍的原因,而是更實在的問題:地板上堆放的大量雜物讓他們隻能止步不前。借著幽微的藍光望去,雜物中有書本,遊戲機,拆開的零食袋,甚至還有不知是真是假的人類頭骨——但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無處不在的玩偶。
並非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偶,而是以玩具熊為主;饒是如此,在這種淒涼的氣氛下也令人望而卻步。
但這一切似乎都沒有出乎博士所料。南丁格爾向兩名訪客點頭致意,而後表示:
“導師大概還在出神,我先去喚她起來吧。”
“麻煩你了。”
於是兩人就那麽守在門口,看著南丁格爾向著某個方向篤定地走去,即使身處黑暗,她似乎也是輕車熟路。那是怎麽做到的?
特工A不禁苦笑:“又是足不出戶,又是什麽出神的。我們這回拜訪的主人,還真是離譜啊。”
維特根斯坦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離譜?
那個人真正離譜的部分,你連想都想象不到……
“導師。”
莎樂美·南丁格爾走到某處玩偶堆壘的高點時,便單膝跪地俯低身子,手臂伸進玩偶堆中似乎在推搡著什麽。
“你覺不覺得,好像聽到了某種奇怪的聲音?”特工警戒起來,熟練地伸手摸向腰間,卻什麽都沒摸到。為了表示尊重,他們此行沒有帶武器那裏可疑的東西。“就像是什麽機械在運轉,讓人背後一寒的那種奇怪噪音……”
“聽見了。”學者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和你想的理由,恐怕不太類似。我們很快就能看到原因了。”
在南丁格爾反複的呼喚下,玩偶堆裏終於有了動靜。一隻手臂從中突然冒出來,顏色慘白,在這糟糕的照明下把學者嚇得一陣哆嗦。
那是屍體?是活人?
所幸接下來對方的動作就變得連貫。那隻手推開玩偶,一道蒼白的人影從玩偶群中站出來。不顧南丁格爾想為“她”披上外衣的努力,人影就那麽直直地向兩人走來,伴隨著古怪的摩擦聲也越來越近。
當對方停在他們麵前時,兩人甚至都還沒做好說話的準備。反而是對方先自來熟地開了口:
“伊曼努爾·維特根斯坦是麽?久違了,小屋中沒有外界的晝夜,清醒用的時間久了些。還記得當年與公在蘇菲亞教授手下共事,也是一段愉快的回憶。對了,這位是?”
幾句問候下來幹淨利落,反而是訪客這邊懵了。維特根斯坦支吾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啊,真沒想到師姐您還記得我……”
“為什麽這麽覺得?”黑暗中傳來平靜的聲音,“我並非如此薄情之人。”
“因為……呃,我的才能太過平庸,不值一提……”
“沒關係的,”那人說。
“都一樣。”
聽了這句平靜的話語,維特根斯坦心中卻仿佛是翻江倒海,喉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啊,都一樣——
在師姐您看來,世人恐怕的確都是一樣的吧。
所幸他還沒忘了自己此行是帶著任務來的。想起剛剛的問題,他深呼吸調整心態,而後指著身邊介紹道:“這位是聯邦中央情報局的使節,有著事關聯邦機密的事情來找您商量……”
“CIA的特工麽?辛苦你了,聯邦的安全有你的一份功勞。”那人似乎並沒有怎麽驚訝就接受了這個事實,“莎樂美,打開頂燈,讓我和我們的新朋友握個手。”
“明白了,導師。”
考慮到光線是單方麵的從門外進入,門裏的大多數場景依然模糊不清,開燈這個行為也具備合理性。而特工A則是真正鬆了口氣,自從接到這次的任務後他遇到了太多意外,卻沒想到任務的目標意外的是個好商量的人。
‘似乎也隻是個普通人’,此時的特工A心中印象,就是產生了這樣的、悲劇性偏差。
“您太客氣了,我們突兀上門,實在——”
恰到好處地,房間的頂燈在這時打開了。與日常開啟的幽藍色地燈不同,房間頂部的吊燈暖色、明亮,一經開啟就照亮了整個房間;於是,訪客們可以看到房間裝潢的簡樸與大氣,寬敞的臥室處處鋪著榻榻米,靠牆處是分門別類填滿的高高書架與對應的胡桃木階梯,以及天花板的星穹燈飾,如此種種。
但特工A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去留意環境,他隻是怔怔地盯著眼前的人影——
那個女人。
蒼白到近乎脫色的肌膚不著寸縷,完全是天體狀態的她,纖瘦得幾無身體曲線可言;猩紅,猩紅色的汁水從她的嘴角滴落,順著天鵝般的頸項自然滑落至胸口,血紅塗抹於蒼白的強烈褻瀆感,幾乎能撕裂見者神經。
而倘若與那雙眼睛對視過的人,誰都不會再遺忘那個名字:
愛麗舍·黑星(Alison·BlackStar)。
那聽上去有些滑稽的“黑星”作為姓氏,原本也隻是那人為自己取的代號,卻奇異的契合她給人的印象。當麵對那雙深邃如淵呈現不可思議純黑色的眼睛時,當直麵那平靜如水、卻給人以仿佛要窒息的壓力的眼睛時,“黑色的星辰”,隻怕是心中唯一能留下的詞語了罷?
特工竟一時失語了。那一刻連自己的任務都不存在於他的腦海,他情不自禁的退後半步,毫無理由的,就像他同樣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在那個女人麵前想要低頭一樣。
所幸,這裏還有人對她並不陌生。見黑星伸出手等待、卻遲遲沒有回應,維特根斯坦知道自己應該出言緩解尷尬。他想了很多,但出口的卻是:“師姐,你……”
“你的長相為什麽沒有變?”
已經二十六歲的愛麗舍,給訪客的印象竟還與六年前他們共事時完全相同,檀木般的長直黑發,依舊貧瘠的身體曲線,與象牙般潤澤的肌膚。
黑星的目光於是轉向他。
“我這邊沒什麽好驚訝,是你變老了,伊曼努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