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殿下來了。”


  門口傳來嬤嬤請安的聲音,緊接著,原本站在門口的丫鬟貫穿而入,重新站回屋內,低眉順眼。


  路杳杳用團扇擋住了臉,餘光能看到屏風後轉進一個人,正是太子殿下。


  溫歸遠還未靠近,一股濃鬱的酒氣撲麵而來,她不由皺了皺眉,與此同時,綠腰扶著人在長案前跪坐下。


  “取扇。”


  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落在扇柄上,緊接著,手中的扇子被人拿了下來,露出路杳杳嬌嫩的小臉。


  路杳杳半闔著眉,紅燭照耀下的精致小臉頰格外通紅,欲語含羞。


  她能感受到溫歸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溫和而認真,出乎意料地沒有令她感到不適。


  “合巹。”


  一側的司者唱和著。


  以彩結連之的兩盞的瓢,被塞到兩人手中。


  路杳杳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微醺的目光下,共同飲下一盞。


  飲畢又聽到司者:“擲盞。”


  兩人皆是把手中的瓢擲到花冠子幹床下,在一旁伺候的小黃門立馬趴著看去。


  “大吉大吉,一仰一合。”


  屋內宮女的氣氛瞬間鬆快起來,便連司者都露出輕鬆的笑來。


  路杳杳不勝酒力,剛才雖然隻抿了一點酒,但很快便覺得有些暈眩,接下來的時候隻能迷迷糊糊地撐著,直到最後兩人一同被送到床上。


  陌生又強烈的味道無孔不入地闖入她的呼吸的空氣中,衝擊著她暈眩的腦袋,讓她倏地清醒過來。


  路杳杳微微扭頭,正巧撞到溫歸遠深邃而悠遠的目光中。


  漆黑的眸子倒映著昏黃的燭光,瞳孔中有光在閃耀,好似爹書房中那塊被磨得發亮的黑曜石,總能在不經意間攫取他人的視線讓人移不開眼。


  “更衣吧。”含了酒氣的聲音在黑夜中多了幾絲低沉迷醉,平白能把耳朵聽醉了。


  路杳杳也不知為何突然紅了耳朵。


  兩人分別繞到屏風後更衣,綠腰和紅玉跟在她身後入了福祿壽屏風後。


  路杳杳看著綠腰眨眨眼。


  綠腰點點頭。


  “這是解酒茶,給殿下送去吧。”她咳嗽一聲,壓著嗓子,字句卻又格外清晰地說著。


  “殿下喝了不少酒,帶酒入睡傷身。”她頗為善解人意地說著。


  綠腰低頭應下,沒多久又重新端著那盞茶,一臉驚訝地走了回來。


  “這麽了?”她盯著那碗原封不動的茶水,含糊地問著。


  “殿下吃了太多酒,醉過去了。”她古古怪怪地說著。


  路杳杳和她麵麵相覷,不明白這又是哪一出,半響之後,路杳杳這才勉強笑著說道:“先放著吧,讓殿下好好休息。”


  等她出了屏風後,隻看到床上已經躺著溫歸遠。


  墨色長達披肩而下,被燭光籠罩著的溫潤眉眼不舒服地蹙著,臉頰通紅,隔著朦朧的燈光看,方覺得美人如花隔雲端竟是真的。


  路杳杳盯著他看了片刻,那種莫名騰起的羞澀感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娘娘。”綠腰看了一眼路杳杳。


  路杳杳心領意會她的意思,麵色無異地說著:“既然殿下睡下了,就把醒酒茶放著吧,等殿下半夜醒來用。”


  “是。”綠腰扶著她上了床。


  太子不知為何睡在外麵,她隻能越過他爬到裏麵歇著。


  她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接觸陌生男子,溫歸遠手背溫熱的觸感猝不及防地落在她手心,她活似被燙了一下,連忙收回手,撩起裙子,再也顧不得動作體麵,利索地往裏麵滾進去。


  “放下簾子吧。”她手腳僵硬地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隻露出一雙眼。


  厚重的簾子一旦放下,床中的視線瞬間暗了下來,曖昧的溫度早已在不經意間上升。


  路杳杳像塊石頭一樣躺著,甚至連手指頭也不敢動一下,強迫自己睡下去,可隔壁陌生的感覺卻又清晰地在狹小的小空間內彌漫。


  清晰又深刻,呼吸間滿是那股不自在的感覺,連轉動眼睛都覺得費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眼皮子已經累得直打架,可心裏卻依舊緊繃著一根線,讓她又累又困,偏偏睡不著。


  ——不管了!


  從沒有受過這種委屈的路杳杳突然起身,小心翼翼地掀開簾子,赤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盯著案桌上的那杯醒酒茶看了許久,一咬牙,捧起來咕嚕地喝了個幹淨。


  不愧是衛風找的藥,她喝了沒多久,就覺得人都要站不住,眼皮子馬上就要黏上。


  她連忙爬上床,這次也不管動作會不會壓到太子殿下,隻是乖乖閉眼躺好。


  沒多久,寂靜的帷帳內終於傳來一聲小小的呼嚕聲。


  誰也沒想到,原本應該深睡的太子殿下突然睜開眼,睜開的那雙漆黑眼珠絲毫不見半點混沌之色。


  他扭頭看向睡得香甜的人,麵無表情的時候,那張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深沉冷冽。


  麵前的少女睡得香甜,紅唇微微嘟著,卷翹的睫毛乖乖地垂著,呼吸平穩,胸口微微起伏。


  他輕輕鬆了一口氣,伸手把羅幃仔細拉好,這才重新閉眼躺下。


  就在他即將睡過去時候,他突然感覺懷中一熱,激靈一下清醒過來,低頭看去。


  路杳杳整個人滾到他懷中,拱著他的手臂,一隻手伸手捏著他的衣袍一角,一隻手搭在他胸前,半張臉壓在他的黑發,隱約可見舒張的眉眼。


  他皺了皺眉,把她的手推開,但沒多久,她又堅持不懈地拱了進來,甚至還更加用力地抱著他的腰。


  但這次的眉毛卻是緊緊皺著,顯得極為不高興。


  溫歸遠無奈,隻好任由她抱著,自己重新閉上眼。


  她的頭發上抹著梅花香油,那股冷冽的味道順著她的呼吸起伏,逐漸蔓延到他鼻息間,在一室幽靜中蕩開清香,最後,疲憊的他伴著那股味道,終於安然睡下。


  天色微微亮起,羅幃上透進絲絲光亮,門外也傳來小黃門細碎的聲音。


  溫歸遠睡得喘不上氣來,胸口沉重,不得不睜開眼,視線所及,隻看到一個烏黑的頭頂。


  不知何時,路杳杳半個身子趴在他身上,雙手緊緊箍著他。


  少女柔軟的身子就這樣隔著兩件薄薄的寢衣貼在他身上,讓他渾身僵硬。


  他一動,身上的路杳杳叮/嚀一聲,卷翹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半眯著,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底下白色的寢衣看了半天,呆呆地伸手戳了一下。


  “不要動。”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頭頂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路杳杳怔忪半響,擁著被子連滾帶爬地貼著牆角坐起。


  雪白小臉通紅一片。


  “我,我不是故意的。”路杳杳小聲地開口解釋著。


  她睡相素來不太好,一張床能滾個遍,昨夜拿藥喝了,睡得更熟了,一時間沒了警惕。


  她忍不住咬了咬牙,視線無意一轉,落在床上的一塊白色手帕上。


  “不礙事,起來吧,等會要去給父皇母後請安了。”溫歸遠溫柔地笑了笑。


  “殿下。”路杳杳紅著臉,呐呐地喊了一聲,突然紅了眼眶。


  溫歸遠一愣,柔聲問道:“怎麽了?”


  “我……”她低下頭,手指緊緊地攥著,眼淚就跟一滴滴落在手背上,濺散開的水花,呼吸間帶著哽咽之聲。


  溫歸遠抬起她下巴,眉心皺起,卻不見怒色。


  “昨夜……”她耳朵尖都紅得滴血,柔媚的嗓子被壓得極低,反而露出一股勾人的媚意,欲語含羞,“帕子。”


  她小聲開口說著,腦袋都要低到胸前了,眼睛落在床上的一塊雪白帕子上。


  “都是妾身不好。”她閉上眼,眼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無聲的落淚,可憐又委屈。


  溫歸遠神情一愣,看著麵前梨花帶雨哭泣的人,移開視線,疲憊地揉了揉額頭,低聲說道:“是我昨夜喝多了,讓你受委屈了。”


  路杳杳連連搖頭,眼角通紅,眼淚順著尖尖的下巴落下,濕了被褥上的花紋。


  隻見他低聲喊了一聲:“旭陽。”


  屋外動靜倏地一靜,有人推門而入。


  “刀。”


  屏風後的人一愣,不敢多話,連忙繞過屏風,遞上一把匕首。


  溫歸遠的手穿過羅幃去接小刀。


  路杳杳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琥珀色的眼珠好似塗了一層清漆,又亮又懵懂。


  隻見他在手臂上輕輕劃了一道。


  “啊!”她還未叫出來,就被人捂住嘴。


  “別聲張。”


  濕潤柔軟的唇落在掌心,她的話被堵在手中,隻有鮮紅的唇動了動,撓得他手心滾燙發炎,讓他曲了曲手指,隻能狀若無事地收回手。


  “不然你不好交代。”


  他在布條上落下幾滴血,又揉了揉布條,最後隨意扔在床尾。


  “你先在床上坐一會,等嬤嬤進來。”他起身背對著她,語氣頗為溫和。


  路杳杳看著他去了屏風後麵,緩緩低下頭,臉上嬌弱無助之色一掃而過,盯著床腳處的白帕,勾了勾唇角。


  很快,就有教導司的嬤嬤帶著丫鬟們魚貫穿行入了屋內。


  嬤嬤摸到手帕,細細看了一番,臉上喜氣連連,帶頭說了不少吉利話,這才把帕子裝到盒子上,起身告退。


  路杳杳紅著臉被綠腰和紅玉扶下床。


  她一抬頭就看到溫歸遠自外麵那盞屏風後走了出來,連忙朝著福祿壽屏風後閃去。


  一到屏風後,綠腰就對著外麵的桌子打了個眼色。


  一推開門,看到藥碗空了,綠腰差點沒失態。


  路杳杳臉色一黑,半響沒說話,最後搖了搖頭,示意她把藥碗端走。


  等她收拾妥當,出了屏風,坐在梳妝鏡前讓梳妝宮女梳頭。


  視線一轉,她從銅鏡中隻看到殿下坐在桌子前,目光落在那碗空藥碗上。


  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她收回視線不敢多看,幸好最後綠腰機靈,借著上朝食的時機,借機把空碗拿了下來,她鬆了一口氣。


  “娘娘好看嗎?”宮女有意討好太子妃,翻著花樣地梳了一個改良版的雲朵髻,少了夫人的厚重多了些少女的清雅。


  “好看。”路杳杳眉眼彎彎,毫不吝嗇地誇著,“配這兩個發簪。”


  她拿出兩隻發簪,一隻是累絲純金蝶翼發簪,一隻是銀鎏金飛天發釵,放在兩側好似一隻展翅的蝴蝶,最後插了一根百鳥朝鳳金鑲玉步搖,極為飄逸秀美。


  “這發髻配青黛眉,娘娘看著可好。”


  她一向很懂長安城的穿搭風向,自然滿意地點點頭。


  宮女伏身去挑眉黛。


  她突然視線不經意一轉,和身後的太子殿下撞了個正著,抿了抿唇,緊接著,微微羞澀地低下頭來。


  “這是尚工局新出的青雀頭黛。”宮女細聲說著。


  路杳杳聞言乖乖閉上眼。


  隻是等了許久也沒動作,不由睜開一隻眼,隻看到溫歸遠站在她身側,拿著黛筆,正低頭認真地看著她。


  兩人的距離極近,彼此的呼吸在逐漸交融,那雙漆黑眼眸完整倒映著她的模樣,而她眼皮下的那點紅色淚痣,成為深沉眸色中唯一的一點光。


  路杳杳的心不受控製地加速跳了幾下。


  “我也是第一次。”溫歸遠彎腰,抬起她的下巴,斜飛的劍眉,上揚的眼尾,好似色澤豔麗的精美壁畫,極富有衝擊力地落在她眼中,“不過杳杳的眉形本就精致,想必也經得起我糟蹋。”


  哪怕是路杳杳對太子並沒有非分之想,此刻聽了這話,也忍不住紅了臉,目光都不知落在哪裏。


  黛筆的筆觸落在她眉間,細細柔柔,一下又一下輕輕劃過,像是春日裏的柳絮撓的人滿心不安,鼻尖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逼的全身的感官都擠在那對柳葉眉上,直把人折/騰得渾身戰栗。


  溫歸遠看著她卷翹的睫毛止不住地顫抖,失笑地點了點她眉心。


  “好了。”


  路杳杳睜眼看著銅鏡中的模樣,出乎意料得好看,不由眼睛一亮。


  “孤的工筆畫還是不錯的。”他笑說著,眉眼格外溫和,“走吧,時間不早了。”


  皇後的鳳儀殿距離東宮頗遠,兩人到的時候正好趕上聖人下朝的時間。


  “是不是有點晚了?”路杳杳小聲說著。


  “正好。”溫歸遠伸手牽住她的手下了馬車。


  “若是母後說了讓你不開心的話,千萬別放在心上。”進門前,溫歸遠莫名開口安慰著,神情黯淡。


  他抬眉,露出一點勉強卻又溫和的笑來。


  “杳杳不要怕。”


  路杳杳沉思片刻,驀地明白等會可能遇到的困境。


  皇後也孕有一個成年皇子——靜王溫歸紂,本來是長安城大熱的太子人選,不曾想最後入主東宮的人成了寧王。


  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恰巧當今皇後不是以賢明聞名。


  等會隻怕有場硬仗要打。


  路杳杳和白家人打了多年交道,早有了熟門熟路的應對辦法。


  隻是今日情況又略有些複雜,不過很快她心思回轉,就有了應對的辦法,但臉上依舊是低眉順眼的乖順:“不礙事,隻要殿下對妾身好,妾身便什麽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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