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俊

  郭璞說聲很好。


  於是白萋萋將葫蘆瓢放在草地上。然後扶著郭璞一隻手,並排站在水邊。


  這時,兩個人影,齊齊顯出。一個眉目開展,精神疏爽得很。一個眉目含春,精神仿佛若有所屬的樣子。


  白萋萋笑嘻嘻地把頭靠在郭璞耳髻邊。郭璞藍衫飄然,一點灰塵不沾,幹幹淨淨的。水邊上正有一棵柳樹,在人影子上拂來拂去。


  白萋萋道:“這水為我們留影,頗為俊俏。”


  郭璞一聽,思考片刻,道:“俊俏二字,用的不妥。”


  白萋萋道:“這水裏雙影,一個英姿瘋爽,一個容貌俊麗,兩人要合作起來,這水也為之生色不少呀。”


  郭璞道:“話雖是好話,但措詞不妥。”


  白萋萋道:“梁兄,這水比人更清楚明白,措詞明白不明白,他可知道呀。”


  郭璞輕輕推了一把。便道:“我弟說話,有些錯亂,大概是離別之情所刺激的,走吧。我還可以送你一程。”


  白萋萋隻好走開,手扶了一支柳樹。對郭璞道:“梁兄我打個詩謎你猜呢。”


  郭璞道:“願請教。”


  白萋萋微昂起頭來,念道:“清麗古潭水,對我照玉顏。詩情不容己,隨流楊枝攀。開懷美貌俊,清風垂髻鬟。臨岐驚一笑,何為淡淡山?”


  郭璞道:“這是詩,不是詩謎哩!賢弟真敏捷得很,出口成章。不過措詞還是不妥。我輩文人,對這上麵應該磋磨磋磨。”


  白萋萋真是生氣不是,笑又不是。便放了樹枝,叫一聲小容。她在一株大樹底下答應出來。


  白萋萋默然了一會,對小容道:“天色甚好。瞎!走吧。”


  於是四人出了綠樹叢中,依了大路前進。白萋萋遠遠看到一座亭子遮了前路,便道:“十八裏長亭已到,我們可以稍歇。”


  四人已到亭子裏,這亭子是四麵屋瓦垂簷,四柱落地,為四麵透風亭子。上亭子經過兩層石階,亭子裏有石墩石桌,來人可以落座。科文進亭子放下擔子,小容牽馬吃草。郭璞到了此時,無精打采進了亭子,麵色慘然,獨自在亭子上張望。白萋萋跟進亭子,也在四望。便道:“梁兄,你已送了十八裏,不用再送了。”


  郭璞道:“是,隻是三年同窗,如今分手,有說不出來的難過。”


  白萋萋一路之上,前後都已想了,郭璞為人十分厚道,左說右說,他都不向白萋萋是女子方麵猜,這時隻好明說了。便道:“是的,胸中很是難過。但弟有個法子,梁兄垂愛小弟,可以永遠存在。”


  郭璞道:“賢弟有什麽法子?”


  白萋萋道:“梁兄對弟談過,堂上兩位老人,因兄是獨生子,擇媳甚苛,所以兄還沒有婚配。兄還記得這事嗎?”


  郭璞道:“不錯,是有的,賢弟何以提起這句話?”


  白萋萋見郭璞正注意自己答應這句話,雙目對了自己望著。自己攀著柱子,悶看人行路。便道:“弟……”


  郭璞道:“弟什麽呀?”


  白萋萋不攀柱子了,對郭璞正色道:“弟家有一九妹,願結絲蘿(注:《古詩選》:“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兔絲、女蘿是兩種草,非常的緊密,結婚的情形,就是這樣。所以絲蘿二字,為古人求婚之意),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郭璞吃了一驚道:“賢弟還有令妹呀!”


  白萋萋牽著衣領道:“這個……正是。”


  郭璞道:“賢弟為兄作媒,焉有不願之理。隻是未見一麵,有點兒高攀吧?”


  白萋萋道:“此事請梁兄放寬心,弟和九妹,是個雙胞,所以九妹相貌,和弟長得一樣。而且知書識字,與弟在外求師,簡直沒有分別。弟既應允了,猶如九妹當麵許婚一樣。”


  郭璞道:“賢弟的話,料無差錯的。老伯、伯母的意見怎樣呢?”


  白萋萋點點頭道:“是的,回家當稟明父母。隻望兄早點來,早期請媒下聘,這樣,也免得弟晝夜懸望。”


  郭璞道:“賢弟約我什麽日子?”


  白萋萋望望郭璞,便道:“我和你打個啞謎吧。我約你一七,二八,三六,科文。”


  郭璞道:“哦!一七,二八,三六,科文。這就是啞謎。”說著,昂頭想了一想。


  白萋萋擺手道:“梁兄現在,不用猜它,到家一想,也就想起來了。”


  郭璞道:“哦!到家一想,也就想起來了。”


  白萋萋含笑道:“是的。你看白雲升起,我向那方麵行走,我們從此暫別了。”向對麵一指,回頭向郭璞一揖。


  郭璞回揖道:“恕不遠送了。沿路保重。”


  白萋萋站在亭子口上,招手道:“小容過來,拜別梁大相公。”小容道是,走過來深深的一揖。因道:“我家相公的話,你都要記準呀!”


  郭璞回揖道:“我記準就是!科文,你拜別你祝二相公。”


  科文在亭子外,連忙進來作揖。因道:“祝二相公,過些時,我家相公會來看你,我也跟著來,看看小容小弟。那那時候,祝二相公要格外關照呀。”


  白萋萋回揖道:“那是當然。”於是小容走向前,挑著擔子試了一試,就開步向前。白萋萋也出了亭子,在科文手上牽過馬的韁繩,一躍上馬,又回頭一揖,然後跟著擔子走。


  這時,郭璞在亭子裏,科文在亭子外,雙雙的站定,隻朝人行道上一騎馬一挑擔子呆望了去。那邊的行人,也時時掉頭向這裏望著。慢慢的道旁古林交叉,人馬的影子也都已消失。


  科文道:“他們走遠了,我們回去吧。”


  郭璞也沒作聲,出了亭子向原路走回(注:十八裏相送,原唱本即有。但按之晉代社會,不合邏輯者甚多。所以能避免,即行避免)。他們來是四個人,回去是兩個人,當然,這裏有一種分散的情緒呢。


  這日大半下午,郭璞回到經館,也沒心溫課。自己想起三年以來同窗共硯,一雙兩影,多麽逍遙自在。今日隻剩一人,任什麽都是兩樣意味。這個別後境況,真是不堪回想了。一人坐在屋裏,覺得今日的情形,太孤單了。要去找同學談談吧,人家或者會說,白萋萋走了,守不住寂寞,這條計策不好。到門外去散散步吧,可是今日送人回來,來往一共四十裏,又要去走路逍遣,兩腿恐怕不聽指揮,也不好。忽然想起白萋萋臨走的時候,他倒是作了個啞謎教我猜。並且說,我到家一想,也就想起來了。現在且猜猜看,究竟這個啞謎,限我多少日子,於是坐在桌子邊,拿起筆和紙來,自己寫道,一七,二八,三六,科文。就念道:“一七如七,二八一十六,三六一十八,科文得三十六,口裏念著手裏寫。這樣寫法,橫聚直擺,擺來擺去,總不像個數目。“哎喲!祝賢弟說,回家一想,就想起來了,不是這樣容易吧?”想了年久,也沒有頭緒。自己又想道:“這大概數目搞迷糊了,今日不想,明日再想吧。”看看時間,已快到三更天了,便熄燈安寢了。


  不過他雖安寢了,總也睡不著。在枕上也就想到,祝賢弟今日在長亭分別的時候,特意提及九妹介紹於我,其盛意自然是十分可感的。據賢弟說,他和妹妹是母懷雙胞所生,所以麵貌性情,這個妹妹無一不像賢弟。因小妹晚生一會兒,所以叫九妹。而且也知書識字。這種事,自然是難得遇到的。且事前賢弟一個字未曾提過,這閨闥之嚴密,也就可想了。自然,賢弟決不會說慌,這九妹的姿態言語,也一定和賢弟一樣。自己慢慢猜想,人也慢慢的迷糊,忽然眼前一亮,有個人冉冉向前。等到他到近外一看,是一位閨閣女子。她頭枋著盤龍垂髻,身穿一件紫綾衣。隻看那臉子,雖然是女裝,卻和白萋萋一模一樣。連忙起身—揖道:“小姐有禮。”那女子倒大大方方的兩手道個萬福。


  郭璞道:“小姐,敢動問一聲,看你性情舉動,為何像祝賢弟一樣,是有點緣故吧?”


  小姐輕輕拍著衣襟道:“我就是九妹呀。我們是雙胞所生,廳以很多地方相像。”


  郭璞道:“哦!原來就是白家九妹呀。怪不得賢弟說,他與小妹極端相似,於此看來,真正不錯。”


  九妹道:“那日英兄回家,提及小妹婚事,說已經許配梁兄。


  郭璞道:“我與令兄,情如同胞,他一提及,兄當然遵從。於今一見小妹,足見賢弟之言不虛,真是三生有幸。隻是小姐之意如何呢?”


  祝九妹微微一笑。


  郭璞拱手道:“老伯、老母意見怎麽樣?”


  九妹道:“英台兄告知梁兄是個誌誠君子,讀書又十分用功,二位老人聽言,也就十分歡喜。望兄早日向舍下請媒納聘。”


  郭璞道:“雖然祝府及小妹這樣盛意,但山伯家道貧寒,不能相配吧。”


  九妹將手比著牆,一回頭將兩手一推,因道:“隻要男女同心,銅牆鐵壁也打得開。”


  郭璞道:“哦!銅牆鐵壁也打得開。”還要說什麽時,那祝九妹忽然一閃,不見蹤影。郭璞大叫九妹,忽然把自己叫醒,原來是一夢。


  郭璞在枕上沉思,自己這一夢,夢得太快,作媒的白萋萋還在路上呢。不過祝九妹夢裏所指示,男女同心,銅牆匠壁都打得開,說的多麽痛快,我可不能辜負了她,一定要趕上她家,給她爹媽說明。想到這裏,又把數目字一七二八猜了一一猜,依然猜不著。又把白萋萋失落的玉扇墜,從小衣裏解下來,拿到手上細細去撫摸。這樣猜了又摸,摸了又猜,顛三倒四,好大一夜,方才睡著。


  次日,照常工作,但到了下午,師母何氏,派人來相請。郭璞也摸不著什麽事,就到上房來謁見何氏。


  何氏笑嘻嘻的從坐椅上站起來道:“梁賢侄,我有話問你,你請坐吧。”


  郭璞就在何氏對麵木椅上坐著。看何氏臉上依然笑嘻嘻的。


  何氏道:“你讀書用功,我是知道的。但,一讀書一用功,連起居飲食都大意了,你這分忠厚,那是太過餘了。”


  郭璞也不知什麽事,隻是唯唯稱是。


  何氏道:“和你同硯的白萋萋已經走了,有話可以實說。你在種種事情上觀察,她究意是一男子,還是一女子?”


  郭璞拱手道:“他是一位男子呀,難道師母看出破綻來了嗎?”


  何氏道:“不,英台是一位女子呀!不但是她,而且那陪伴的也是女子呀!”


  郭璞聞言,吃了一驚,呆了一會。問道:“這事何以師母知道。”


  何氏道:“是臨行之前,她前來告辭,把這事經過,同我說了,所以我知道。”


  郭璞聽了此話,隻哦了一聲。


  何氏道:“他說共硯三載,知道你是個誠實少年,因此願托終身於你。她並由身上解下了白玉蝴蝶一隻,作為憑證。”說著,伸手向懷裏一摸,摸出一隻玉蝴蝶來,伸手交與郭璞。


  郭璞接過一看,正是和白萋萋由失落相送的玉蝴蝶一隻,一模一樣,不覺如大夢方醒。便站起來道:“多謝師母關照。哎喲!她是一個女子,讀書三年,總在一處,我竟是一點不知,真正該打。臨別之時,她又和九妹作媒,難道這九妹……”


  何氏道:“九妹就是英台呀!現在你應該前去拜訪祝老伯、伯母,請正式媒妁通過兩位大人。”


  郭璞道:“是,先生知道麽?”


  何氏笑道:“以前先生不知道,但是經過昨日,已經知道了。回頭我和你說一說,當然,他也是主張你早日通過她兩位老人的。”


  郭璞道:“好!晚上我通知先生,看擇定何日動身。這事我真感謝師母。”


  他又是一揖告別。連忙回到書房,把兩隻玉蝴蝶放在桌上,相比之下,真是不差分毫。於是將袖子把衣服一拍,大聲道:“弟怎麽不露出一點影子來,我一些看不出呀。”


  又坐在椅子上,半響不言語。最後點頭道:“其實我不留神罷了。若要留神,慢慢的也看出來了。有一天我在練字,她伏在桌上調和墨丸。我低頭一看,耳朵上有耳環孔,我正驚訝,她說這是母親許願穿的耳孔,我也居然信了。這是我太老實呀。如今看起來,像這樣的事實在太多了。最令人難忘的,就是她病了,我一番好意,要同她抵足而眠,她一百個不願意。後來采用個折衷辦法,用紙盒子裝了細沙,放在床中間,分開裏外邊,就把我擠著睡在外邊。說起來,也是說她自幼母親慣的,這哪裏是她母親慣的,完全是限製著我呀!我怎麽這樣老實,完全讓她限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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