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鳳起青州3
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卯時四刻,風獨影自王都出發,直奔溱城。
豐極站在城樓上,目送著她離開,然後一聲清越的鳥鳴響起,一隻青碧大鳥飛上長空,追隨風獨影而去。
望著奔在最前方的風獨影,再看看九天上的久遙,豐極微微一笑,卻一股無可名狀的哀傷彌漫心頭。
九天之上的男子,天青衣袍與淡藍天空融為一色,仿佛他的肢體鋪展了整個九天,天便是他,他便是天,他與下方縱馬飛馳的白影同步並行。
上空碧空藍袍,下方白馬銀甲。
遙遙望去,就仿佛是他敞開了懷抱,任她飛馳,就如鳳凰翱翔於九天。
豐極怔怔看著,看著他們並行飛去,直到再也望不見。
對於風獨影一醒來便要征討叛軍,他與他都未有多言,盡管他們都知道,她的身體其實還需要休養,身上的傷口也未全好,但他們默契的不在她的麵前提起,同樣也默契的不阻止她。
他在王都守候,而他伴她殺敵。
※※※
二十二日午時,風獨影與厲則行大軍會合。
會合後,風獨影並未歇息,即直奔溱城城下。
那日是個豔陽天,她白馬銀甲,燦陽下閃耀著炫目的銀光,白色的披風在身後飄拂。那刻,無論是她身後的雍州大軍,還是立於城樓上的叛軍,目光看去,隻覺得城前白馬上的那個人仿佛是浴火的白鳳凰,熾焰凜烈,烙在瞳孔上久久不消。
穀仞不明白青王為什麽會到今日才來溱城,隻是這數日的圍困,數日的驚疑,已磨去了他的鬥誌,此刻望著城樓密密麻麻氣焰滔天的鐵騎,看著千軍萬馬之前如鳳凰般耀眼的女子,他隻有滿腔的怨毒。
當年就是這個女人,打敗了他們,攻破了青州!
當年就是這個女人,殺死了青冉公子,令鄯王部眾崩潰萬念俱絕!
而今日,又是這個女人逼得他窮途末路!
心中的仇與恨,令他滿頭滿腦都隻有一個念頭。
他抬手一招,片刻,便有士兵押著數十名百姓走上城樓,每一人脖子上都橫架著刀刃。
城下將士看著城樓上的情形,皆心頭一凜。
城上驚懼交加的百姓眼見著下方鎧甲鮮亮的千軍萬馬,看著大軍之前矗立的那一騎,心頭頓時明白了,是主上玉駕親臨!
“主上救我!”
“主上救救我們!”
……
城樓上哀嚎頓起,穀仞唇邊掛著冷笑,手一抬,刹時刀光一閃,鮮血噴湧,便是一排頭顱滾落城牆,然後士兵手一推,那些無頭屍身“撲嗵!”墜落城下。
頓時,溱城上下,寂靜無聲。
城樓上餘下的百姓瑟瑟發抖,任是驚恐萬分也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城下將士滿腔憤慨,直恨不得立時殺進城去,將叛軍斬於刀下!卻隻有風獨影毫無動容,神色裏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唯有目中一點寒芒如刺。
穀仞很滿意他的威懾,俯視城下,揚聲叫道:“風獨影!本將乃是昔日鄯王世子風青冉麾下大將穀仞,你今日專程來此,可是要與本將談談?”
城樓上傳下的話,城下將士聽著嗤之以鼻,想這叛賊已是走投無路,竟然還敢這般托大,真可謂不知死活!
厲則行卻濃眉一皺,看向風獨影的目光便顯得格外凝重。叛軍此刻確實已是甕中之鱉,但狗急了也跳牆,這溱城不大不小也有數萬戶,光看此刻這叛將的舉動,若被逼到絕境,隻怕真會屠殺百姓泄憤!隻是他更擔心風獨影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不遠處的山崗上,久遙關切的注視著這邊。
“你若有話要說,孤便聽聽。”風獨影的話出人意料之外,頓令眾人一怔。
“哈哈哈哈……”穀仞頓時大笑,因著心中的念頭,目中閃現著一種奇異的熱切,“要與本將談可以,你布衣赤手獨自入城,否則……”他回頭掃過城上那些脖架寒刀的百姓,“莫怪本將手下無情!”
那話一出,城下將士隻覺得這叛賊簡直是異想天開,青王怎麽樣也不可能以身犯險,可念頭還未轉過,便聞一道有若冰下清流的聲音傳來:“好,孤應你!”
刹時,城上城下俱是一靜,無不驚愕萬分,誰都未料到風獨影會答應,並且答應得如此之快。
“哈哈哈哈……好!有膽量!”
眾人怔呆之中穀仞已仰天大笑,那猖狂得意的笑聲裏,城下將士回神,無不舉目望向青王,俱是滿臉驚疑、不解、擔憂,可介於軍令,他們隻能沉默的祈禱著,希望青王莫要應承叛軍此等無智無理的要求。
“青王萬萬不可!”唯一能行勸誡的厲則行馬上勸阻。
可他才一開口,風獨影手一抬,阻止了,“厲將軍,孤自有計量,入城之後,你見機行事。”她吩咐一句,即自馬上跳下,顯然是準備孤身入城。
城樓上的那些被脅迫的百姓,眼見著同伴被斬,早已是驚懼交加,閉目待死,忽然聽得青王的應承,不由震驚睜目,眼見她下馬,心頭驀然湧出一股熱流,冰冷恐懼的身子不再顫抖。
從城樓往下看去,跳下白馬後,立於地上的那道白影顯得那樣的纖細,可就是如此纖細的女子卻願以身犯險,隻為救下這滿城的百姓!
“主上莫要中了賊子奸計!我今日拚著一死,隻盼主上殺盡賊子救下溱城父老,我便死亦瞑目!”話音未落,猛地便見城樓上一名漢子不顧頸間刀刃,合臂抱著身旁的叛軍縱身往城下一跳,“砰!”的巨響傳來。
這不過眨眼間的事,待所有人回過神,城牆下黃塵散去,倒著兩具屍首。城上城下瞅見,前者心驚,後者悲憤。
城樓上餘下的百姓,眼見同伴如此血性忠義,胸腔裏頓是熱血激湧,又是數人大聲衝城下喊道:“主上莫要入城!我等死不足惜!”
嘶吼驟起,穀仞頓時目露狠光,即要下令斬殺之際,城下驀然傳來風獨影冷厲的喝聲:“住口!”
那一聲有若春雷綻落,震住了全場。
風獨影抬首望向城樓百姓,鳳目明亮,聲音冷峻,“孤入城,爾等勿要多言妄動!”
城樓上的百姓頓都收聲,呆呆看著城下的女王,看著她解開頸間束帶,揚手甩去,白色的披風頓飛上半空,眨眼便被強勁的風吹走,她毫不在意,抬手取下頭盔隨手一拋,滿頭烏發飄散於風中,又解下鎧甲任其嘩啦落地,露出裏麵單薄的白色中衣。
也在那一刻,千萬將士才清晰的認識到,眼前這位被天下人崇仰的青王確確實實是一個纖弱女子,可是她——白衣烏發,立於風中,身姿不動,凜然如出鞘雪劍!
一時,城上城下皆為她氣勢所震,鴉雀無聲。
風獨影再抬手,將從不離身的鳳痕劍插入地上,抬首望向城樓,冷冷地道:“開城門!”
“青王!”厲則行打馬上前,想攔阻她。
風獨影回首,“記住孤的命令!”
厲則行隻覺那一道目光看來,直若利刃刮麵,情不自禁抓緊了韁繩,戰馬長嘶收蹄。
風獨影轉頭抬步走向溱城,到了城門前,城門啟開一道縫,放她入內後又立時緊緊閉合,身後千軍萬馬焦灼如焚,想要跟隨而去,卻為王命軍令所縛!
步入城內,便被一幹叛軍圍住,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有驚奇有敵意有仇怨……風獨影視若無睹,隻是平靜而冷漠地道:“要與孤談話的人怎不上前來?”
“我們將軍在校場等候。”一名四旬左右看似將領的男子上前。
風獨影掃一眼那叛將,冷淡道:“帶路。”
她負手身後,從容抬步,自有一種高貴傲然的氣度。沿途走過,街道兩旁靜無人聲,走了一刻,便被那叛將帶到了一處空曠之地,那是溱城的守兵平日練兵的校場,此刻校場上已聚集了許多百姓,都是滿麵驚惶,周圍叛軍手執矛戈刀劍,顯然這些百姓都是被強押至此。
風獨影看著校場上的情形,神色不變,一雙鳳目如覆霜冰。隻觀如此行徑,確如四哥所說,這些叛軍早已非昔日滿懷壯誌追隨風青冉的豪傑,多年的蛇藏鼠行,已讓這些人誌氣消磨英風盡喪,隻餘滿腔的怨毒與仇恨!
校場上的百姓眼見又有一人被押來,初初不知是誰,隻是驚豔於這女子的儀容氣度,同情這個可憐人也要和自己一樣性命難保。
校場前有一處丈高的木台,本是往日都副練兵時地看台,此刻台上一把太師椅上坐著穀仞,眼見風獨影到來,他站起身,目中那種瘋狂的熱切更是濃烈了,“風獨影,你終於是來了啊!”
即算不識得麵貌,可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校場上的百姓頓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們的主上?
“賤民們,好叫你們知曉,這就是你們的青王,威名赫赫的鳳影將軍!哈哈哈哈……可她再是威武,今日也落到了我穀仞手中!哈哈哈哈……”穀仞看著腳下那些驚愕恐懼的百姓,再看看此刻手無寸鐵有若弱女的風獨影,隻覺得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這一刻,他享受到了一種唯我獨尊的快意,因為他主宰了所有人的命運,包括這位天下無敵的風獨影!
而百姓們得知眼前女子就是主上,就是他們青州之王,頓時滿懷驚愕,為什麽主上會在此?驚愕過後便是滿懷絕望!在溱城被叛軍攻占的這些日子裏,他們唯一的盼頭便是主上會領著大軍到來,剿滅叛賊,解救他們,可眼前……主上都被叛軍所抓,那他們還能有什麽希望?
風獨影被帶到看台前的空地上,她目光掃過那些驚惶的百姓,然後轉過身,麵向台上穀仞,“大軍已包圍溱城,爾等窮途末路,若願降服,從此安份守己,孤可既往不咎。”
聞言,絕望的百姓不由心頭又升起希望,大軍已來了?
“哈哈哈……”穀仞又是一陣大笑,“風獨影,此刻汝為魚肉,我為刀俎,輪不到你來說話做主!”
他的話一落,周圍那些叛軍也跟著哄笑。
當初穀仞對部眾提出以城中百姓為餌,誘青王入城談和,眾人隻當穀仞癡心妄想,沒有誰會為了幾個百姓而甘願以身赴險,卻沒想到這位青王竟然真是答應了入城,他們得知的刹那,想這青王莫不是腦子有問題,可心底裏又隱隱生出欽佩與莫名的羨慕。
對於叛軍的哄笑,風獨影沒有絲毫動怒,神情裏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目光看著穀仞,“既然如此,那你便說說你要如何?”
她的話一落,校場上又是一靜,然後叛軍們都望向穀仞。既然青王如此好說話,那麽首領當初跟他們說的“由青王招撫”是完全可行的,那確實要比走投無路的降服強上百倍,說不定青王還能應承賜他們田地房屋或金銀官職。
在叛軍們浮想聯翩之時,穀仞走下木台,那刻全校場的人都看著他,在那些關注的目光裏,他仿佛覺得回到了昔日,有了跟隨風青冉視巡三軍之時的威風與尊榮,於是在那些目光裏,穀仞滿麵的笑,一步一步走近風獨影,目中有著近乎瘋狂的熱切。
短短的距離,不過片刻,穀仞已站在風獨影跟前,一丈之距,兩人麵對麵,一個神色淡漠,一個笑容奇特。
此刻站得近,目光相對間,穀仞依稀覺得眼前之人的眉目及那種從容不迫的神色有些似曾相識,但他很快便甩開了。他看著風獨影,看著這名震天下的人物,此刻竟然是他掌中待宰羔羊,於是胸腔裏那股興奮怎麽也止不住,從他的臉上,他的眼中,明明白白的流露。
“風獨影……”他抬步再次走近,臉上浮起陰冷的笑,“本將今日要你來,不為其他,隻為……”他移頭環顧一圈,滿意地看到所有人的都注視著他,於是他不緊不慢的吐出,“隻為在萬人之前,親手殺了你!”既不能東山再起,亦不願再過那蛇藏鼠行的日子,那便來個玉石俱毀——殺死青王,留名史冊——即算是遺臭萬年,那也不枉這一生!
話落,在所有人征呆之時,穀仞拔出腰間寶刀,閃電般砍向眼前的人,正午的日頭明燦燦的晃起一片雪亮的刀光,刀光裏風獨影了然的淺淺一笑。
“不可!”有叛軍回神。
“主上!”有百姓驚呼。
可這都不能阻那雪亮的刀光貫向那白衣單薄的女子,刹那間有人閉上雙目,不敢目睹。然後全場都寂靜無聲,似乎都在等待那一聲慘叫,等待頭顱落地的悲嚎。
“孤豈是鼠輩能殺!”
沒有慘叫,寂靜如淵的校場上,一道嗓音如冰下清流緩緩貫入耳中,睜眼看去,頓都呆了。
本應頭顱落地的青王俏然而立,在她的身前半跪著麵如死灰的穀仞,他的脖子上橫著青王的左掌,那纖長雪白的手掌遠望如一柄鋒利的玉刀抵在他的咽喉,而他手中的寶刀卻不知何時到了青王的右手中。
所有人都目驚口呆,恍如夢中。
風獨影看著穀仞,既無惱怒也無鄙夷,她唇角淡淡一勾,若煙雲轉瞬即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穀仞依舊木雞似的未能回神。
風獨影俯近他的耳邊,“我是風青冉的妹妹,你下去了遇到哥哥時告訴他,我很快便會去找他。”
她的聲音很輕,可近在耳旁,穀仞聽得清清楚楚,猛然抬首,震驚地看著她。也在那一刹,風獨影揚眉一笑,那笑容仿佛雪綻夜空,空華絢爛,穀仞目炫神搖中,一聲清叱“鼠輩當死!”響起,眼前白光一閃,頸間一痛,然後看到自己無頭的身體。
那一刻,校場上死一般的寂靜!
風獨影提刀而立,睥睨天下,聲震九空:“降者跪!反者斬!”
校場上被穀仞的死震住的人,又被這一聲喝叱喚回了神智,百姓敬畏無語,叛軍驚慌一片。
“降者跪!反者斬!”
天空上,驀然傳來一陣雷霆般的朗喝,校場上的人都不由抬頭望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張口瞪目,滿臉的不敢置信。
朗朗晴空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飛來了許多凶猛的玄雕,玄雕的背上馱著鎧甲如銀紅纓似火的將士,就仿佛是天兵天將從天而來!
“降者跪!反者斬!”
雷霆厲喝裏,校場上的百姓們都滿懷敬畏的跪下,許多的叛軍也不由自主的跪倒。
他們從未曾見過如此景象,他們那一刻能想到的是:天助青王,遣來神兵!
在眾人跪倒之時,叛軍中有些人卻驀然跳起,撲向風獨影,同時大聲喝道:“兄弟們,抓住青王,你我才能活命!”
此話頓令一些叛軍醒神,然後紛紛拔出兵器,有的撲向青王,想最後一搏,有的卻撲向百姓,暴虐的隻想殺人陪葬……卻在那些人行動的瞬間,天空上飛下一陣箭雨,射向那些叛軍,頓時一個個慘嚎著倒地。
百姓們見之,頓有驚慌者想要抱頭逃竄,也在那一刻,傳來一聲冷喝:“站在原地,勿要亂動!”
那聲音就響在耳邊,帶著無上的威嚴與力量,直震他們四肢發軟,幾乎是反射性的所有人都趴跪在原地,慌亂中抬頭望向前方——青王白衣勝雪,刀光如虹,抬手揮臂間,刀意凜凜如蒼穹覆蓋,撲來的叛軍如遭飆風掃過,隻見赤血拋灑,頭顱滾地,校場頓化修羅煉獄,滿布森羅恐怖之氣!
“啊……”
百姓尖叫,許多膽小的更是直接昏倒,更多的卻是嚇得神癡魂呆再也無法動彈,卻也有一些壯著膽子看著眼前這血腥之外又令人驚歎的一切……
半空上,兩百隻凶猛的玄雕馱著那些萬中選一的神箭手飛近校場,在被叛軍圍在校場中的百姓上空盤旋,就如同巨大的雲朵籠罩於半空,護住那些無辜又驚恐的百姓,他們手中的銀箭無情的飛射,無數叛軍就在那些箭下亡命。
慘叫哀嚎的是叛軍,驚叫嚎哭的是百姓,金戈淒厲,刀箭無情!
在滿城叛軍驚慌一片之際,“咚咚咚咚……”城外驀然鼓聲震天,厲則行率領大軍攻城!
……
《東書?列侯?鳳王傳》記: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王破溱城,盡斬叛軍。
那一戰,日後史家評論,謂之大膽至極,乃置之死地而後生,非鳳王不可為也。
那一日,半空上馭雕而來的戰士令百姓記憶深刻,從此後風獨影被百姓敬稱為“鳳王”,因為隻有鳳凰才可令百鳥俯首,而能驅使大雕為坐騎的青王自然就是天上的鳳凰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