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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雲誰之思1

  風獨影是在海鳥的啼鳴聲中醒來,起身之際,頓為眼前的壯景所撼。


  那時,正是日出之際,海天相接之處一輪紅日如赤色玉盤冉冉升起,滿天滿海皆是緋色朝霞,天空上的雲朵被霞光染成了繁複妍豔的雲錦,海麵波浪起伏倒映著雲霞,仿佛是一幅無垠的彩綢在隨風展動,整個天地都籠罩著一片華光豔彩中,綺麗無倫。而在那一片壯色之中,還有許多的海鳥,或高空飛翔,或低空蹁躚,或掠海而過,那靈巧敏捷的姿態,那清脆悅耳的啼鳴,將那日出麗景襯得更加的鮮活熱鬧。


  半晌後,她才自眼前壯景中回過神來,礁石上隻她一人,身上蓋著的外袍已換成了薄被,想來是睡著時易三為她蓋上的。站起身,拎起薄被正打算跳下礁石,轉身之際,卻又是一怔。


  遠處沙地上,易三麵向大海席地而坐,身前一塊木板上鋪著白紙,紙上墨色淋漓胭色如朱,他一手握筆,一手抱酒壇,顯然正在作畫。紅色中衣外隨意披著天青外袍,如霞映碧空,發散肩背,如墨泉流瀉,時而仰首灌酒,意態疏狂仿若酒仙,時而揮筆灑墨,卻眉宇寧靜有若書生,這兩種天差地遠的極致情態卻在他一抬首一垂眸間盡斂一身。


  她遠遠看著,恍然覺得他也是一幅畫,隻是無筆可繪,亦無人可寫意。


  呆立良久,她才跳下礁石往他走去,還隔著丈遠,他便側首衝她一笑,掃去那疏狂與靜遠,隻留那如赤子般的淨朗明澈。


  刹那間,她由不得綻顏回他一笑,輕鬆而愉悅,就如此刻的天地,明朗炫麗。


  “看我的畫如何?”易三放下畫筆,抱起酒壇起身。


  風獨影垂目看向木板上的畫紙,畫的正是當前的日出。她並不懂書畫,看不出好壞,隻覺得畫紙描繪出的天空大海氣韻深廣,日出之色鮮明妍麗,看著胸肺間便生闊朗之情。“好看。”她淡淡道。


  他聞之,亦隻哂然一笑,“日出之美,總是百看不厭。”


  風獨影轉身眺望大海,悠然道:“我看過的最美的日出是在蒼茫山上。”


  她記得那年,天下已平,大哥還未登基,那一夜他們八人登上蒼茫山頂,醉酒狂歌,笑震夜空,爾後相依酣然睡去,到清晨醒來,便見紅日東升霞光滿天,那時候所受的震撼,那時候所有的愉悅,是她畢生僅有,想來亦是他們八人畢生僅有。


  “哦?”易三挑眉,看著她的背影,然後緩緩道:“你昨日的故事還缺了一頁。”她既覺得他的眉目與她親哥哥相似,那定是成年後有過相逢。


  風獨影仿若未聞,隻是麵向大海,任海風吹拂著鬢發衣襟,她的背影卻是紋絲不動。


  易三搖頭一笑,不再追問,收拾了畫與筆墨,轉身往木屋走去,“該用早膳了。”


  風獨影靜靜矗立片刻,然後也轉身回去。


  回到木屋,各自洗漱了,然後易三便從灶屋端出熱氣騰騰的一鍋白粥,想來是他早就熬好了的。


  早膳後,易三道昨晚沒睡好,回屋補眠了。


  風獨影獨自在屋前簷下坐了會兒,然後也睡去了。


  兩人睡到午時才起,起來自然肚子餓了,當易公子以早膳他做了為由,讓風獨影做午膳時。


  風將軍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從鼻孔裏哼道:“論氣勢,你不及大哥;論武功,你不及二哥;論頭腦,你不及三哥;論容……論風度,你不及四哥;論忠厚,你不及五哥;論錢財,你不及六哥;論可愛,你不及八弟。哼,憑什麽要我做飯給你吃。”


  實未曾想到風將軍會有這麽一番長論,易公子怔愣了半晌,才看著風將軍幽幽道:“你不會做飯直說就是,找這麽一番借口多辛苦。”


  這話戳中了要害,再加上易公子飽含同情的目光,刺激得風將軍拍案而起,“誰說我不會做飯了,我會打獵,會烤肉!”


  “哈哈哈……是的是的。”眼見風將軍已要惱羞成怒了,易公子長笑一聲,“姑娘隻不過是不喜歡淘米,不喜歡洗菜切菜,不喜歡放油鹽醬醋對吧?那也行,姑娘既然擅於烤肉,定然會燒火了。來來,姑娘就幫在下燒火就行了。”


  易三一邊說著一邊扯了風獨影的衣袖便往灶屋走去。


  於是乎,大東朝的鳳影將軍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個年頭,第一次走進了灶屋。


  盡管那頓飯是由易公子掌廚,可灶下為了燒一灶旺火雪白麵孔上數道黑灰的人是風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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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兩人不再犯困,便在屋前沙地上劃下棋盤,又撿了些貝殼、圓石當棋子,你來我往的殺了數盤,互有輸贏,倒是激起了彼此的好勝心,於是一盤又一盤的不知疲倦,直到酉時海幺叔與幺嬸回來,兩人才自拚殺中回神,抬首便見漫天緋霞,夕陽又已西下。


  “今日暫休,明日再戰。”易三扔了手中石子起身,轉頭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幺叔,幺嬸,城裏的燈會好看嗎?”


  “好看。”兩人點頭,目光看著依舊盤膝坐在沙地上的風獨影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易三看他們如此神色不由疑惑,問:“怎麽啦?幺叔,幺嬸。”


  風獨影也移過目光。


  夫妻倆對視一眼,然後還是海幺叔開口道:“城裏貼了畫像,是姑娘的畫像。我倆不識字,可聽旁人說,那是皇帝陛下發下的旨意,說是鳳影將軍受傷流落民間,有收留者速報當地官府,並賞千金。”


  風獨影一愣。


  海家夫婦也呆站著,盡管他們先前有想過兩人身份不凡,卻不曾料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鳳影將軍,是開創這個太平王朝的功臣。一時看著風獨影的目光倒帶了些敬重。


  易三也呆了呆,然後轉頭看著風獨影,“倒是想不到動作會這般快,足見陛下與將軍兄妹情深。”


  風獨影眉頭一皺,“哼!滿天下的貼布告,當我逃犯呢。”


  “哈哈哈哈……”易三聞言大笑,並忙不迭的點頭,“可不,古往今來,那畫像貼上城牆的多是犯了滔天罪行的重犯。”


  風獨影橫他一眼,然後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大叔大嬸可有告知沛城府尹我在你們家之事?”


  兩人搖頭。


  “我們看了那畫像趕忙就回來了。”幺嬸道,看著風獨影,想這姑娘大約是要離開了,頓時生出不舍來。


  風獨影頷首,站起身來,拍去沾身的泥沙,道:“我明日離開。”


  三人聽了皆一愣,易三嘴唇張了張,但最後還是沉默了,倒是幺嬸有些憂心道:姑娘頭上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要不再休養幾日?或讓老頭子再去趟城裏,告知府尹他們,讓他們派車轎來接姑娘?”


  “歇了兩天已沒事了,我自去沛城就是,勿需勞頓。”風獨影看著沙地上那盤還沒下完的棋,然後移眸看著易三,“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


  易三目光一閃,然後頷首。


  “那公子你……”幺嬸望向易三。既然兩人是一塊來的,怕不是還要一塊走呢。


  不想易三卻道:“我還得再嘮叨大叔大嬸幾日。”


  這話一落,海家夫婦失落的心情頓時好了些,一旁的風獨影則麵無表情。


  於是當夜,幺嬸便為風獨影整理行裝,其實也就是將她原先換下的鎧甲、長劍收拾好紮一包袱裏。第二日又起個大早,煎了些蔥餅、幹魚,用油紙包了,給她帶路上吃。


  第二日清晨,用過早膳後,風獨影便提起包袱告辭上路。


  易三、海幺叔、幺嬸送她出了村,臨別互道珍重,直等風獨影走得不見影了,三人才回身往家走去,路上易三問:“大叔,大嬸,不跟著去官府領賞嗎?”


  兩人都搖頭。


  “官府的人說的話哪能當真呢,不欺壓咱就高興呢,哪還敢盼他們的賞呢。”幺嬸不以為然道。


  “這次不同,當朝皇帝是重信諾之人,由他親口許下的肯定不會有假。況且……”易三笑了笑,後麵半句‘風將軍不是這樣的人’給咽下了。


  海幺叔聽了並未動心,隻道:“我倆都大半截埋進了黃土裏,有手有腳,每日裏掙夠吃喝就行了,要那麽多金子幹啥,沒的讓賊惦記呢。”


  易三一笑,沒再說了。回首,可望見遠處官道上行人匆匆,偶有車馬奔馳而過,但風獨影的身影早已無蹤。雖然她說日後相逢再行切磋棋藝,可是……他們的相逢之日又在何時?便是相逢了,隻怕她……想著想著,心底裏沉沉的,不由歎息出聲。


  眼見他頻頻回首,不時歎息,海幺叔與幺嬸不由相視一笑,然後幺嬸道:“公子是舍不得姑娘走吧?”


  易三微愣。


  幺嬸一幅了然的神色,道:“姑娘俊得很,你要喜歡也是當然的。”


  “可不。”海幺叔也附和,“要是姑娘不是個將軍,就把她留在這裏,叔和嬸便給你們操辦了婚事。”


  “就是就是。”幺嬸連連點頭,“過個一年半載的便可抱上一大胖小子,嬸給你們養。”


  夫妻倆甚喜易三與風獨影,想著要是兩人是自家的兒子與兒媳,那該是多和樂的事。


  老兩口說得甚是興起,而易三想象著兩人口中情景,一時亦由不得意動神馳。若兩個真是能留在這東溟海邊,做一對漁翁漁婦,未嚐不是人間美事。


  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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