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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潮如訴3

  “你也知道,在大東之前是曆經了七十多年的亂世。中原大地,割據紛爭,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張大王的子民,天下戰爭頻仍動亂不安,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那時候餓殍滿野枯骨千裏。”


  笛聲“的的”清鳴,仿如頷首。


  風獨影的目光穿過無垠大海,遙遙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過一次慘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遠揚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聲驀然一場,顯得高亢激動,仿佛驚震難以置信。


  當年亂世之中,攻下城的勝利之軍屢有屠城之舉,但那多是遭到強硬抵抗後的報複行為,進城之時會屠殺搶掠個一兩日,卻隻有當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華的浦城成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複元氣。


  高亢的笛聲裏,風獨影目光微冷,道:“當年楊溫踞守浦城,王鐸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縱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燒殺淫掠,無所不為。”提起當年慘劇,盡管過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滿臉憤恨,“大哥的親人全部慘遭殺害,隻他一人躲在樹上逃過一劫,那年他十歲。但那隻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後來的那幾日裏,大哥東躲西竄,想逃出城去,然後有一日他為避屠城士兵而躲進了一座荒宅裏,在那裏他碰到了一個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嬰兒喝血,見大哥闖了進來,趕忙抱起嬰兒就要躲,可外麵卻傳來了追兵的聲音,而荒宅裏四壁空空無處可藏。”


  笛聲忽然變得急促,亦仿佛置身險境,焦灼不安。


  風獨影的麵上卻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嬰兒往大哥懷中一放,道我去引開他們,請你護好我的妹妹,若我活著我就來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養大以報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後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們果然追著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機抱著嬰兒逃走。”


  笛聲倏然一緩,似乎高懸的心終於放下,然後輕輕淺淺的,如同詢問。


  風獨影側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輕輕點頭,“那個引開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親哥哥,那個嬰兒就是我。”這一刻,那雙明利的鳳目裏眸光清亮柔和,如蘊著一潭漪漪碧水,“我的親哥哥,在那麽小的時候便以血養我、以命護我。”


  因那話語裏的溫柔,笛聲變得清亮明快,慶幸著她的脫險,又讚賞著那個少年。


  隻是風獨影柔亮的目光卻在下一刻轉黯,“爾後大哥抱著我逃出荒宅,傍暮時悄悄回去一趟,並沒有見到我哥哥,後來大哥連續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著,卻一直沒有等到我哥哥,於是便認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諾帶著我逃出了浦城。”


  笛聲微微一頓,然後變得低沉,如同長長歎息,幽幽吹奏著,在夜風潮聲裏,顯得那樣的輕淺,卻又那樣的清晰,如同呢喃細語,溫柔的帶出撫慰。


  風獨影靜靜聽著,許久,她移眸看向易三,“這事已過去許多年,每每想來,雖有憾痛,但亦心慰,因為我的兩位大哥都有情有義。”


  笛聲淡淡,嫋嫋而止。


  易三收笛,看著風獨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於是他微微一笑,道:“後來呢?你與你的親哥哥可有再見?”


  風獨影目光一閃,然後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遠,“自此分離,大哥養育我長大。那包著我的繈褓裏藏有一枚玉鐲、一枚銀鎖、三枚金環,繈褓的邊角處以金線繡著‘浦城風氏’的字樣,大哥便定我的姓氏為‘風’。”


  易三凝眉,看著她。


  可風獨影的目光定定的望著遠處的海麵,仿佛那裏有著什麽,讓她無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靜靜飲著,目光望向海麵,海浪起伏,倏忽湧上海灘,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複,無窮無盡。


  兩人望著大海,各自沉於思緒裏。


  靜靜的,也不知過去多久,驀然一聲“嘎!”的啼鳴聲,一隻夜鳥自海麵之上掠飛而過,又在冷月銀輝裏倏忽飛遠。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舊麵朝大海的風獨影,提過茶壺再次斟了兩杯茶,一杯遞到風獨影手中,一杯自己端著,慢悠悠的道:“說起來,你與你七個兄弟的故事早已街頭巷尾傳說著,我這些年已不知聽過多少了,隻是難得真實。”他淺淺飲一口茶水,望著長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長夜漫漫,何妨說說故事,以佐良宵?”


  風獨影眼眸一動,回首,“故事?我們還活著……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側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個靜澈又深廣,一個疑惑微帶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萬年,亦不會有人傳說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們還活著時,天下間已在傳誦著他們的事跡,這便是平凡人與不平凡人之間的區別。”易三看著她,“隻是那些傳說的事,經過許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與真實相差甚遠。”他說到這,眸中漾起一絲笑意,“就比如你們八人,民間有的傳說你們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則傳說你們是蒼茫山上的神龍與鳳凰之子。”


  在那雙如水之淨如夜之深的眸子裏,風獨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寧。


  許久,她移開目光,抬手支頤,神色平靜又顯得渺遠,“好啊,我告訴你,我與我的兄弟們的出身與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爾:“洗耳恭聽。”


  沙漏流泄,月上中天。


  飲完一杯茶,風獨影那獨有的清澈而微帶冷意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哥先是帶我逃到利城,那時候占踞利城的是馬隱、馬健父子,經營有十數年,還算比較的安定。大哥便將繈褓裏的玉鐲、銀鎖、金環當掉,仗著那點錢倒是過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說幸好我那時已有七、八個月大了,把饅頭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個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餓死了。而大哥那時才十歲,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溫飽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計坐吃山空,等到銀錢用完,便隻能流浪乞討過日。”


  “喔。”易三叩著茶杯淺淺笑開,“原來不是神龍之子,是棺材鋪之後。”


  風獨影不以為意,“天下皆知,我們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裏帶出一點深意,“我這幾年看了些史書,史書上的開國之君們即算他出生時是一位奴隸,但追朔到祖上時都是顯赫非凡。日後史官為你們編傳之時自然也會點綴一番的。”


  風獨影頗是不屑哼了一聲,“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點綴’我們八人。”


  “是嗎?”易三聞言輕笑,他身子往後一倒,隨性的仰躺於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風獨影仿佛玉石裁畫的下頦,濃密得像墨色紙扇一樣的眼睫,海風裏,有幾縷發絲飄拂,而頭頂天幕如綢皓月如輪。要是能畫下來就好了,腦中這麽想著,口裏卻問道:“那後來呢?你們先遇著的是哪個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風獨影便也往後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側首,見兩人他相隔不過咫尺,當她眼睛眨動,那眼睫便微微顫動,仿佛是風中的蝴蝶,一時胸膛裏傳來“砰!砰!砰!”的劇跳,一聲一聲和著那顫動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來。


  風獨影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態,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著天上的朗月明星,隻是秋夜沁涼的海風拂過時,她不自覺的微微抱起雙臂。


  易三垂眸看著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長於男人堆裏,自然不會在意與一個男人同躺於礁石上。心頭頓然忽鬆忽緊,忽酸忽甜,竟是難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脫下外袍蓋在她的身上,“傷口雖結疤了,但女子體性陰寒,你莫躺在涼石上,裹著衣裳吧。”


  猶帶男子清爽氣息的外袍蓋在身上,帶來一陣暖意,風獨影移眸,入目的卻是一片殷紅,瞬即閉上雙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樣。”聲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過的水。


  易三微愣,爾後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紅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個裹在天青外袍裏的女子。


  月華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淩厲,令人不敢親近。固然她得今日之榮華尊貴,可她這一路走過,所失必勝於所得。一時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酸軟,想說些什麽,可出口時卻是淡淡一句:“我倒覺得紅色挺好的,像火一樣,讓人看著便覺溫暖。”


  風獨影聽了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隻是睜開了眼,望著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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