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潮如訴1
第二日早晨,風獨影一覺醒來,便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很特別但聽著又很愉快的聲間,驚奇之下不由馬上起身。
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風拂麵,令人精神頓爽。
海邊沙灘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漁船,偶爾也抬首望向海麵,遠處的海麵上……
風獨影一眼望去,頓心神一震。
寬廣遼闊的大海上,一條灰色巨魚馱著易三浮於海麵,另有三條巨魚圍著易三遊玩著,時而飛躍半空,時而潛入海中,時而分頭遊開,時而首尾相連……在海上遊出各種動作,擺出各種姿態,而馱著易三的巨魚一會兒凸起背脊將他托至半空,一會兒又馱著他轉著圈兒的遊,伴著巨魚發出的愉悅叫聲……就仿佛是它們在為易三歌唱歡舞。
那時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滿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緋紅。而海天一色裏,人魚嬉鬧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曠世難求的畫圖,卻是難以分辨這畫的到底是天上還是海中。
風獨影一生曆過無數奇人奇景,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
“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小鬼就愛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濕了。”
易三歡暢的笑語灑落海麵,隨著巨魚的浮動在海上時飛時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緋光裏飄展,那一抹湛藍竟是壓過了滿天滿海的霞雲,於這絕世畫圖上橫空抹下清光逸影。
“你到底是什麽人?”風獨影看著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
“這大魚姑娘還沒見過吧?”海幺叔見她出來便停下手中活,與她同看海中奇觀,“聽老輩的說,這魚跟人一樣聰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來便聽著它們的叫聲,老頭子正奇怪它們怎麽會遊到海邊來時,易公子便出來了,似乎這些海豚是專門來找他的。老頭子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事。”
風獨影沒有吭聲,腦中卻劃過那夜癸外城大雕馱著他飛越長空的畫麵,還有大海裏巨魚拉著船飛遊而至,狂風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臨……當夜當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這人魚相戲圖,便有些觸目驚心之感。
“老頭子,叫公子和姑娘回來吃飯囉!”遠遠的傳來幺嬸的叫喚聲。
“好嘞!”海幺叔揚聲答應,然後衝著大海呼喚,“易公子,吃飯囉!”
“好嘞!”海麵上傳來回應。
於是海中躍騰著的人和魚都停止了嬉鬧,而後便見海豚們馱著易三將他緩緩送回海岸邊,然後放他下來。
“你們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塊兒玩。”易三衝海豚們揮揮手。
四條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們的頭,發出響亮的鳴叫,仿佛回應易三的話,然後再一擺尾,遊回大海深處。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後才轉身往岸邊走來,衣發盡濕,本該形容狼狽,可眉目疏朗,步態豪邁,自有一種落拓大方的氣度,看到風獨影時笑道:“誒,都忘了。方才應該讓你也和小鬼們打個招呼,畢竟它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風獨影看著那張沾著水珠映著朝霞的麵孔,“你能驅使鳥獸?”
易三腳下一頓,挑起一邊眉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道:“它們不過看我順眼,喜歡與我親近罷了。要知道除了神仙,這世間是無人有本事能驅使鳥獸的。”
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頭一皺,卻聞得身旁海幺叔的輕輕歎息,心頭一動,驀然明了。
這樣的異能,若叫天下知曉,尋常人必是視為妖禍,不是百般迫害必是驚懼躲避,而某些貪婪之輩則會想將此異能據為己有,必生出千百種毒計來收攏或囚禁。
特異的人,總是不容於世的。
“姑娘,回去吃飯了。”海幺叔見她站著不動招呼道。
“嗯。”風獨影應聲,抬步回去,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麵。
那裏已一片平靜,朝陽灑落,浮光躍金,依舊是美如畫圖,可方才那歡快的魚歌魚舞卻仿如幻夢,消逝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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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膳時,幺嬸問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城裏,城裏今晚會有中秋燈會,可是熱鬧好看了。
原來今日夫妻倆要去城裏與侄兒一起過節。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個兄弟,但戰亂年頭裏三個年幼時便餓死了,隻餘他與一個大哥長大成人,但大哥成親不久即遭兵禍死了,嫂子生下遺腹子後血崩也死了。兩夫妻沒兒沒女,把侄子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侄子長大後頗是出息,上城裏米鋪做夥計,不出幾年便自己開了家飯館,對叔嬸也很是孝順,要接兩老去城裏住,但兩老不習慣,還是在村裏住著舒服,於是侄兒便常托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給叔嬸,逢年過節更是把叔嬸接去城裏一起過。
風獨影與易三自然是搖頭婉謝了。
“鎮上也有花燈,雖沒城裏的多,但也是挺熱鬧的。”幺嬸見兩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嬸,你們隻管去就是,我與風姑娘都還沒在海邊賞過中秋節的月亮,所以要留在這裏賞月。”易三笑道。
於是早膳過後,夫妻兩人收拾了幾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帶給侄子的海味後,又囑咐了兩人幾句,便上路了。這兒離沛城有兩個時辰的路,夫妻兩人今日住在侄兒家,待明日再回。
等兩人走了,風獨影坐在屋前簷下,眺望著遠處,神色平靜裏帶出茫然之色。易三則是找來了紙、筆以及米湯,在桌前畫畫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靜過去。
到了傍晚,兩人用過晚膳,便各搬了張椅子坐在屋前,看著夕陽慢慢落下,看晚霞將大海與天空映染成濃重的緋色。
“這樣的景色美則美矣,但總覺得太過壯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無底的黑夜。”易三望著天邊熾豔的晚霞輕輕歎息。
風獨影轉頭看了他一眼,有瞬間的恍神。隻因暮色裏,那人周身流溢的華彩,竟是勝過了天邊的霞光豔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著,不知四哥看到他會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憐天涯飄零人。”易三忽然輕聲念道。
風獨影聽得,心中一動,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卻搖搖頭,聲音裏隱約帶出些黯然:“我是被趕出家門的人,豈是那麽容易就回得去的。”
風獨影聞言微愣,側目看他。想他這樣的人會是因為何種事而被驅逐出家呢?雖是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易三也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看著遠處,目光惆悵又懷念。
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兩人一直坐著,看那最後一點緋色沉入西天,然後夜幕如穹籠蓋,一輪淡淡的圓月自天邊緩緩升起,幾顆疏星慢慢閃亮。
靜靜坐著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節,雖隻我們兩人,也要有個過節的樣子。”說罷他轉身回屋。
風獨影自椅上緩緩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節又曰團圓節,隻是今年他們八人是沒法團聚了,大哥還在北海,她此刻身在東溟,而帝都裏的幾個兄弟,也不知他們此刻是在宮中與百官同聚,還是六人一起飲酒賞月,又或者各自回府與妻兒團聚?若是各自回家過節,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來時,天已全黑了,風獨影靜靜矗立仰首遙望夜空,那本是一個寂寞的姿態,可她眉目間卻透著一種靜謐安寧。
易三看得會兒,道:“來幫下忙。”
風獨影回神,轉頭便見易三兩手各提一盞花燈,夜色裏一團暈紅的燈光繞著他,襯著他麵上淡淡的微笑,一種貼人心肺的溫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她走了過去。
“既然不去城裏鎮上賞燈,那總要應個景的。”易三伸直了兩手,“來幫忙把燈掛上。”
風獨影接了花燈,隻是輕輕一躍便將燈掛在了屋簷下,落地後走到屋前仰頭看去,亦不由得暗讚易三好手藝。
兩盞都是蓮花燈,碧色的荷葉上托著潔白的花瓣,潔白的花瓣裏裹著一團桔紅的燈火,燈光跳動便如同花蕊盈擺,一左一右掛著木屋前,在夜色裏仿佛蓮花盛開,綻放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