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下何限3
六月二十四日。
這天,碧空如洗,萬裏無雲,驕陽如熾。
午時,“咚!咚!咚!”
震耳鼓鳴驚破了癸城外數日來的安靜。
當癸城守將伏桓率眾人趕到城樓時,便見對麵東軍已列陣以待,盔甲如銀,紅纓似火,氣勢滔天,城樓上諸將看得一陣心驚肉跳。
東軍終於要攻城了?!
“將軍,東軍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們的援兵還沒到。”有將領憂心忡忡。請求援兵的信早就發出了,可幾天過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並沒有答話,他隻是握緊刀柄,然後沉聲吩咐:“葉將軍守東門,秦都尉守西門,李將軍守北門。”
“是。”眾將領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門。對麵的東軍人數遠在他們之上,而援兵……他們哪裏還能有援兵,北海傾國而出的本打算一掃東朝的最精銳的十二萬大軍便在這裏,如今鎬、僰被破,八萬已去,隻餘癸城這四萬人馬。這是最後的希望,他願以死相拚,隻求守住國門,隻是……當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壯的東軍陣前,便止不住身體裏的一陣陣涼意。
或許在蒙成內亂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許在更早之前,當他們的大王於王宮大殿前放下豪言壯語要征服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國之禍。
他此刻在此,不過盡人臣之本份,卻無力回天。
“為將者,馬革裹屍,壯哉!”伏桓喃喃一語。
身後諸將聽得,麵麵相覷,皆滿懷黯淡。
“咚!咚!咚……”
“嗚!嗚!嗚……”
鼓聲隆隆,號角長鳴。
東軍發動攻勢,北軍嚴陣以待。
這一戰,盡管東始修說了要正麵強攻,但他亦清楚,已無退路挾破釜沉舟之決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樣,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會損失慘重。
因此,當癸城裏的北軍長弓如滿月,刀劍出鞘若霜雪,滾木擂石堆滿城頭時,對麵的東軍卻並沒馬上衝過來,而是陣前推出了數百床強弩。
“不好!快!盾甲!”伏桓一聲大喝。
同時,東軍陣前一聲冷喝“放箭!”,刹時鐵箭飛射,紛紛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樓。城樓上的北軍躲避不及,頓一陣“啊呀!”慘叫,血花濺起,死傷大片。
“盾甲!”幸存的將士大叫。
“放箭!”數百床強弩再次射出密集鐵箭,城樓上的北軍又倒下一片。
很快,城樓豎起了堅硬的盾甲,北軍一個個都躲在鐵牆之後。而在射出第一批弩箭之時,東軍早已抬著雲梯在鐵箭的掩護下衝向了城前,此刻見北軍全身都躲入盾甲之後,東軍立即將雲梯架上了城樓,如銀蟻般迅速爬上城牆。
城樓上有士兵窺得牆下動靜,頓大叫:“快!撤甲!東軍攻上來了!”
北軍趕忙撤去凱甲,舉起滾木、擂石擲向雲梯上的東軍,又或揮舞著刀劍劈向爬上城樓的敵人。
眼見兩軍短兵相接,北軍依仗地利,將爬上的東軍紛紛砍落,正在此刻,東軍陣前忽推出一排人高的銅鏡。那刻午時,正是驕陽最炙之時,萬丈金芒自高空灑落,投射在銅鏡之上,那一麵鏡牆頓折射出明烈的強光,刺得城樓上的北軍眼睛發痛,視線模糊,紛紛扭頭背身躲避強光,又或是抬手捂目揉眼,哪裏還看得見爬上的東軍。
“快!”東軍趁此機會,迅速爬上了城樓,等到北軍反應過來時,麵前已滿是銀甲霍霍的東軍,刹時便是刀光劍影,浴血廝殺。
城下的銅鏡亦在那時撤下了,陣前令旗揮下,大批東軍推著撞車衝向了城門。
而衝上了城樓的東軍殺倒敵人後,即衝進了閘樓,放下了吊橋。
哢!哢!哢!
滑輪滾動,吊橋緩緩放下。
“守住閘樓!”伏桓一聲大喝,飛身衝進了閘樓,手起刀落,將放橋的東軍士兵砍倒,隨即踢過一柄刀卡住滑輪。
於是,吊橋放下一半時卡在了半空,推著撞車已衝到了護城河前的東軍頓隻能望河止步。
“讓開!”一聲清喝響起。
刹時東軍如潮水分割,露出中間一條空道,一騎如銀箭馳過,瞬間便衝到了護城河前,然後便見馬背上那人騰空飛躍,金燦的鳳羽在空中飄舞,鋪開一道華幕,在萬軍驚豔之際,削鐵如泥的鳳痕劍出鞘,頓時劍光如銀虹貫天,“叮!叮!”兩聲,索鏈斷裂,吊橋“砰!”地落下,擊起丈高的黃塵,卻不能掩半空那道麗影。
那是九天之鳳,那是飛天之舞!
也在那刻,東軍陣前,東始修抬高臂膀,目望癸城。
“兒郎們,與朕取下癸城。”那語氣很是平常,那聲音亦不高昂,可當那手輕輕揮下,自有君臨天下之王者氣勢。
“是!”萬軍齊喝,震天動地。
撞車迅速推過吊橋,“砰!砰!砰!砰!”傳來城門撞擊的巨響,不一會兒,“轟隆!”一聲,城門撞破,鐵騎頓如潮湧,攻入癸城。
一場血戰展開!
“不許逃!不許退!殺!”
眼見城門破開,可城樓上伏桓依舊穩若鐵塔,手起刀落,必是頭顱滾地,那等悍勇,頓令那些慌亂的北軍士兵定了心神,一個個勇氣大增,揮刀殺去,很快的,爬上城樓的東軍士兵竟被砍倒半數,城牆被染成殷紅,更有一道道血流順著牆壁蜿蜒而下。
護城河前的風獨影仰望城樓一眼,然後再次騰空躍起,半途中足尖在城牆上一點,身形便飛至城樓,人未落下,鳳痕劍已揮出,刹時便是數名北軍倒下,而她的目的並不是這些北海士兵,身形再次躍起,直往伏桓飛去。
“叮!”眼見劍光襲來,伏桓趕忙舉刀一檔,劍光散去之際,隻瞥見一雙冰亮如星凜烈如焰的眼睛。
“本將風獨影。”那聲音清如鳳鳴,在這喊殺震天的戰場上,依舊清晰入耳。
“本將北海伏桓。”伏桓朗聲大喝。
刹時,長劍如虹,長刀若雪,刀鳴劍嘯,聲震四野!
那時刻,在東軍的後方,遠遠的山坡上,一人獨立,遙望城樓之上。
看那人,飛躍半空。
看那人,劍光熾烈如日。
看那人,揮手間便劈裂了鋒利長刀!
看那人,一劍便了結悍勇的北海大將!
……
“這就是可讓萬軍傾倒拜服的‘白鳳凰’!”顧雲淵掩上雙目,卻掩不去目中印下的那道耀目身影。
帝都裏,七兄弟身邊的鳳影將軍,收斂了一身的光芒與銳氣,不過是一個美麗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這黃沙滾滾血雨紛飛的戰場上,她才是展開雙翅翱翔九天的鳳凰,有炫美之姿儀,有五彩之華光,有灼射天地無與倫比之氣焰。
可是……這樣的女子,在那一片華耀的光芒之後,往往掩著累累傷痕。
眼見伏桓斃命,癸城內的北海士兵頓潰不成軍,東軍卻更加勇猛勢不可擋,北門、西門的李、秦二將聞得消息,哪裏還顧得守城之命,令著麾下數百殘兵逃命去了,東門的葉將軍則是直接投降了。
《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記: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軍攻破癸城,守將伏桓斃於鳳影將軍劍下。
數百年後,號為“劍筆”的著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論大東百戰》中點評大東征北海這三城之戰時,分析了北海慘敗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同盟蒙成的聯兵,而後又率先出兵給了大東大義名份;而後是兵力不敵,大東之兵力足勝北海八萬有餘;再次則是應對大東來勢洶洶的北伐策略失當,其一味采取守勢,失了銳氣,又將十二萬大軍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萬大軍於一城與大東相抗,定不至敗得如此之快;最後則是統帥不敵,伏桓雖在北海被稱為名將,但北海內有二十餘年的安定,外亦不過與東、蒙一些小摩擦,縱觀伏桓一生所曆,遠不能與自亂世腥風血雨中走來的東始修與風獨影相比。
亦因這一戰,後世評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實”,唯一對得起他名將稱號的是他的死亡,死在名將中名將的“鳳王”風獨影劍下,後世之人認為這於他,是一項殊榮。沒有人知道,當年,當長劍劃破咽喉,當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腦中閃過的念頭隻是: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殺人如折花,了無畏色。
帶著一絲無解的悲憫,伏桓於癸城城樓下的黃塵裏閉上了雙眼。
而伏桓的敗亡,對於北海的打擊卻幾乎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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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如同高貴華美的舞者,在無倫的盛舞之後挽著華豔的彩衣,翩然投入西天的懷抱,然後弦月如同驕傲矜持的仙子,披著銀紗羽衣,揮灑著清輝冷光,冉冉自天邊而來。
大戰之後的癸城,觸目所及,是橫陳的屍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鮮血。
戰士們在收拾著戰場,撿起那些折斷的刀劍,拾起那些無主的斷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與敵人……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做著一切,癸城上空籠罩著一股沉甸甸的凝重。
風獨影靜立城樓,默默望著這一切,淡月疏星裏,她的身影顯得挺拔卻孤峭,仿佛鳳凰獨立高崖。
盡管攻城取得大勝,隻是心裏,卻難有一絲勝者的自豪與歡喜。
猶記當年第一次血染斷劍,玉師問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劍,從此還於閨閣,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時看著前方持劍而立的兄長,道我要與兄長同行。玉師歎息,問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著染血的劍走向兄長。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個殺人者!
無論她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業,無論日後史書給她多高的評價,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釁,她的手上沾滿著洗不淨的鮮血,她的劍上纏繞著無數亡魂,這一生,殺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隨行。
她願意身犯殺孽,她願意死入煉獄。
她並不悔當初的選擇,更不悔一生所為。
隻是……何時才是盡頭?
這有如地獄的戰場,這些悲慘死去的戰士,這鮮血染紅的大地……這一切何時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亂世,爾後可有百年太平相報?
她默立城樓,眺望遠方,一縷疲倦襲上心頭,胸口重山相壓,腦中一片茫然。
正在這時,驀然一縷清亮的笛音飄來,淡淡的卻在這沉默死寂的戰場上分外清晰,一時所有人無不驚異。
笛音輕淡纏綿,仿佛是微雨天降,飄飄揚揚灑落戰場,朦朦朧朧裏帶出一絲微冷的憂傷,就好似是上蒼在替這些沉默著的戰士在哭泣,將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和著這雨線似的笛音緩緩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轉,變得輕雋飄逸,仿佛是微風拂過,吹開了迷蒙雨霧,吹去了憂愁悲傷,清清泠泠的,讓人瞬間性空心明;爾後笛音又一轉,卻是變得輕柔清謐,仿佛是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輕輕的撫慰著這些疲倦的孩子,聞者如被母親擁於懷中,那般的溫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無不沉醉於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帶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聞之漸漸神情柔和,疲憊者聞之漸漸神色安祥,悲愴者聞之漸漸神態淡寧……便是堅毅如風獨影亦為笛曲所憾,心馳神往,耳聞笛音漸趨輕淡,已知笛曲欲終,不由循聲環視。
極目望去,城外遠處的山崗上隱隱綽綽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動,幾乎是未加思索便飛身而起,往山崗飛去,一路笛音嫋嫋,就如同搖籃曲最後的尾音,淡淡的自夢中遠去。
飛至山崗下時,笛曲恰恰終止。
抬頭望去,高高的山崗上立著一道身影,修長挺拔,皎潔如玉的月輪懸於其身後墨綢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於月中,天青色的衣袂於夜風中飛揚,朗澈如碧漢,雖因距離遠看不清麵貌,可風神卓然,儼若天人。
山崗上的人看到了飛身而來的風獨影,頓轉身離去。
“站住!”風獨影再次騰空躍起,徑往山崗上飛去。
山崗上的人聞聲回首,瑩瑩月華勾勒出半張側容,遙遙望去,那眉眼弧線依稀相識,飛縱中的風獨影瞟得,頓心神震蕩,真氣一散,身形便往下墜去,她趕忙收斂神思,借著下墜之勢飛落樹梢,然後再次提氣躍起。
“嘎!”一聲清亮的鳥鳴響起,然後一隻玄色大雕自夜空飛掠而來,瞬間便至山崗。
“站住!”風獨影再次出聲,可山崗上的人卻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頓,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飛起。
等到風獨影躍至山崗上,玄雕已馱著那人飛上半空。
她立在山崗上,氣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飛過長空,飛過明月,漸飛漸遠,終是消失於茫茫夜色裏。
這人是誰?為何在此吹笛?
隻聞方才笛音,倒好似獨為癸城吹奏,隻為安撫著大戰後疲憊麻木的戰士與逝去的英魂。
這人是偶爾路過?還是……
想起方才瞥見的那一眼,雖則模糊,那眉目卻仿佛在哪裏看過。這世間,笛曲能吹得如此動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豐極,可四哥遠在帝都,而且他又怎會避而不見?
山崗上,風獨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燦,心頭悵然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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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破癸城後,東軍稍作休整,於六月二十七日分兩路起程。一路由風獨影領兵,向東而行,一路由東始修領兵,向西進發,兩路大軍采分兵夾擊之勢,繼續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風獨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東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風獨影攻破壇城。
七月八日,東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風獨影抵顴城,守將開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東始修抵夽城,卻發現是一座空城,守將早已率眾逃亡。
……
於是大東兩路大軍挾浩然不可抵擋之勢向北海進發,而北海之守將,要麽城破殉城,要麽望風而逃,要麽舉城投降,大東鐵騎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短短一月內,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風獨影與東始修兩路大軍會於玹城,以合圍之勢圍住了北海的王都。
“射出箭書:大軍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戰,望北海王慎重。”東始修高踞馬上遙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隨軍的侍中徐史打馬上前,“而今我朝勝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禦駕親征至此,何行箭書,當派使臣攜詔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錦仗之儀接書,才顯陛下之聖君風範,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國之氣魄。”
東始修聞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龍荼即捧筆上前,他接過筆,順手從披風上撕下一塊,就以龍荼的背為案,揮筆而下,便是龍飛鳳舞一行大字。寫好了,提著迎風一展,右手再伸,龍荼即奉上了弓箭,拉開長弓時,他轉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萬鐵騎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氣魄還需彰顯?滅國在即,難道北海王還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無需那些花架子排場,朕隻要北海王在降與戰之中選一個就是!”話音落下,弓弦作響,長箭挾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飛而去。
眼見鐵箭呼嘯而過,如一道銀電劃破長空,萬千將士齊齊舉起刀槍:
“威!威!威!”
那喝聲在天地間蕩起隆隆回響,仿能撼天動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當日,東軍紮營於玹城百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