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日日折磨
出來時天光已大亮,我照原路回去,穿過梅林後遇見幾個慌裏慌張從浮歡居奔出的丫鬟,她們撞見我後停了下來:“少,少夫人……”
一個姑娘往我身後看去,喘著氣低聲道:“少夫人你去哪了,我們擔心死了。”
“我有點餓了,”我笑了下,“你們做點吃的給我吧。”
她們愣了愣,一個姑娘先點頭:“好,好,少夫人你稍等,我這就去,小和,你們陪少夫人回去,伺候她洗漱吧。”
“不用了,”我道,“你們待我不必這麽盡善和拘謹的,我自己回去吧。”
我往前走去,幾個丫鬟跟了上來。
我斂了笑:“別跟來。”
回到小屋,木門敞著,案上放著一盆熱水,水漬濺的到處都是,地上也有些狼藉,想是她們進來時發現我不在了,一時慌亂了。
我合上房門,洗臉後將木盆端到一旁的木架上,用幹布擦掉案上的水漬,然後將師尊的玉佩放在上邊,以卷雲真清印護住。
我出神的望了一陣玉佩,轉身去衣櫃裏翻出我六年前所穿的布衣,將頭發束起,用發繩綁好。
收拾了兩套幹淨衣裳,在包袱裏放了幾根中天露,我頓了下,從櫃子最深的角落捧出師父送我的那套巫袍。
心頭酸楚愈濃,我吸了吸鼻子,將小包袱整理好,回身的將屋內的擺設一一望去,而後推開窗戶從另一邊輕聲跳下,轉過拐角時,又忍不住抬頭看向師父的屋室。
這個角度隻能隱約看到一個簷角,師父現在,應該已經睡著了。
我抿唇,轉身離開。
繞回太清宮,取出我昨夜藏起的包袱,將兩個小包袱係在一起,我起身抄東邊斜坡去往後山。
一夜細雨,山地濕滑,我折了根木枝為杖。
山頂的天空特別遼闊,遠處一泊清澈大湖,明泉淙淙,從斷崖飛流直下,淌落萬丈,這是天霞山脈最壯觀的幾個瀑布之一。
另一邊很多菜田,一望無際,菜田最南邊,臨靠另一邊懸崖的地方有幾座墳墓,我看著它們,漸漸停下了腳步。
那些是我素未謀麵過的師哥師姐。
師父所收的徒弟大多為孤兒,或殘或苦或幼,他們都沒能活多久,比起我而言,他們才是真正的短命,我應該是我們中,和師父感情最深的一個吧。
說不出心裏是何滋味,我抬頭望向更遠處的天邊。
不知道我死後,是葬在楊家祖墳,還是葬在這裏,私心更想葬於此處,可是又會覺得淒涼。
我害怕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日,師父新收的小徒弟經過這裏時,會同我一樣指著那邊,好奇的問那些是誰。
師父會慈愛的摸摸他或她的小腦袋,笑著道,那是你的師哥師姐,他們都很不幸。
就跟以前的我一樣。
眼睛漸漸酸楚,我咽下喉間苦澀,緊了緊肩上的包袱,繼續趕路。
師父還會有新徒弟的,楊修夷能活那麽久,肯定也會重新喜歡上一個姑娘。
還有我的孩子,我不願去想他念他,唯恐煎熬。
幸好楊家不是尋常人家,窮人的孩子沒了娘親猶如天塌,我這個孩子卻不會,他必然會錦衣玉食,眾星捧月,我著實無需牽掛和割舍不下的。
陽光和煦,土地漸幹,到了和卿蘿說好的禿崖,我在四海亭坐下,從包袱摸出千星盅。
裏邊漸漸有一些動靜了,我又翻了下,摸出兩個青瓷小瓶,將裏麵的青琅和頊酒沿著小孔緩緩倒入,然後將千星盅收好。
我在以屍骨未寒來養毒蟲,等身子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需要用它來續命。
希望化劫的事情越快了結越好,我一點都不想等到真的要用到這些毒蟲的那一刻。
卿蘿在未時準時趕來,與其同來的還有三男一女,皆是身著廣袖長袍的長老,麵貌最年輕的一個大約是三十四五,其餘三個為四十上下。
“初九!”
卿蘿從一隻大鳥身上跳下,朝我小跑而來。
那個女長老緩步跟在她身後。
卿蘿要接我的包袱,我躲了下:“不用了,我自己拿。”
她壓低聲音:“跟你師尊師父交代過了麽?”
我搖頭:“沒。”
“也沒寫信?”
“嗯。”
“你是打算一聲不吭的離開?”
我沒說話,看向那個女長老。
“田賢侄。”她衝我微微一笑。
大袍為淡紫,麵容清嫻,笑起時唇邊兩個梨渦,十分漂亮秀美的一個女人,年輕時一定很招人喜歡。
卿蘿朝她望去:“這是尋禾宗門的秋鶴長老。”
我皺眉:“你怎麽把他們帶來了。”
“其實我不想你去的,”秋鶴長老在我們幾步外停下腳步,“田賢侄,你真的想好了麽?”
我微愣,納罕的望著她。
她端著手,容色認真的望著我:“天下之事,不該由你一個小丫頭去承擔什麽,我同他們一起從昆侖而來,便是想將他們勸回去。田賢侄,如今真的是你自己的決定嗎?還是有人逼你?”
心口暖意輕漾,我感激道:“多謝長老,是我自己的決定。”
“看不出你小小年紀,胸襟倒開敞,懷著天下嘛。”一個男長老走來笑道,“可你的師尊他們似乎不同意。”
“這是淵環宗門的顛行長老,名字古怪,性情更有點陰陽怪氣,你不必理會。”卿蘿低聲道。
我看向那個男長老,道:“我師尊和師父用不到你置喙,我去隻是因為我無法坐視不管,我不去,也沒人能說我有錯。”
他一笑:“楊少夫人不必誤會,我的意思分明是,你總得去給他們有個交代吧。”
“這何足勞你費心?”
“走吧,”卿蘿道,“不用管他。”
“等一下,”秋鶴長老握住我的手臂,認真道,“田賢侄,你真的想好了?莫不如還是回去吧。”
“秋鶴!”一直站在原處,麵貌最年輕的那個長老厲聲喝道。
秋鶴長老沒有理會,定定望著我。
“我想好了,”我道,“與其枯坐等死,不如死得有意義點,多謝前輩了。”
她抿唇,輕輕點頭:“好,就依你吧。”
大鳥一共四隻,卿蘿說山下還有十隻,這次來的都是長老,在那些宗門裏都是有名望的大家。
我和卿蘿共乘一隻大鳥,秋鶴長老跟在我們身邊。
那三個男長老,最年輕的那個看上去反而最威嚴,其餘兩人都對他敬重有加,他單坐一隻,顛行長老和另外一個長老擠在一起。
我們直接往北而去,不知道卿蘿同他們說了什麽,他們一點都沒有要回山下和其他十個長老碰麵的意思。
大鳥一翅飛得極遠,我們從雲海穿過,冷意極寒。
我抱著包袱側坐在鳥背上,身子伏的很低,緊緊抓著鳥身。
風聲很急,我連呼吸都困難,於他們卻著實輕鬆。
那個麵貌年輕的長老行於最前,負手而立,衣袂飄舉灑然。
顛行長老和另外一個長老眼角不掩疲憊,神態卻輕鬆愜意,像是緊繃許久後的終於放鬆。
卿蘿在我身後,同樣高高立著,偶爾會因秋鶴長老的問話而言語幾句,多數時間都沉默著。
飛出天霞山脈時,我忍不住回首,望雲山變為遙遠的一點,漸隱於長空流雲中。
而我們身下,廣闊的玉陽湖與長流大江相係,一脈清澈安寧,一脈奔流不息。
頭上的天空澄碧清藍,鼻下仿若能聞到人間的四野花香。
我在心裏輕聲道,師父,再見了。
兩個時辰後,我們到了華州央城,天色已黑,城中燈火片片亮起,逐漸鋪滿,如一匹五光十色的華彩錦繡。
我們挑了燈火最黯的地方落下,大鳥拍翅離開,飛往城外休憩。
“初九,”卿蘿挽住我,“身子還好麽,頭疼不疼?”
我誠實道:“被風刮得有點暈,等下就沒事了。”
“明日下午就能到雲州了,”顛行長老走來笑道,“楊少夫人今晚好好休息吧,不知這家客棧手藝如何,不過央城特產小吃很多,這些最基本的這家客棧應該會做的。”
說話間,店裏的夥計笑臉迎出:“客官您來了!”
顛行長老拂了下衣袖,朝大門走去,淡淡道:“六人住店,上房都要了,先燒熱水送來,什麽好吃的都來一份。”
夥計掃了我們一眼,觸到那幾個長老的衣袍時有些微愣,但到底應是見過世麵的,很快斂去,笑道:“好咧好咧,客官都請,都請。”轉身跑進客棧,“掌櫃的,來貴客了,來貴客了!”
店裏沒什麽人,隻有零丁客人在吃飯。
秋鶴長老和卿蘿扶著我在靠木梯的桌子旁坐下,三個男長老坐在隔壁一桌。
卿蘿倒了碗水遞來,溫燙溫燙的,我雙手捧著,轉眸在大堂望著。
這家客棧生意很差,因為這裏地處偏僻的老城區,但一路而來,整座央城還是富裕豐饒的。
華州在漢東西北,往西是萍宵六州,往北是關西三州,穿過臨塵江流北麵與紫桂襄嶺西山脈交錯的久無人至的群峰山林後就是漠北,昆侖在漠北至西。
按照這些大鳥的速度,明日就能到漠北半水,化劫去了昆侖,半水那邊現在應該也已亂了,也許說不好,關西那邊也不安穩了,不知道二哥和奶奶小思他們會不會被影響。
明日。
我收回目光,放下了水碗。
頓了頓,我看向卿蘿:“我想回屋了,你陪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