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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十萬戰鬼

  多日大雪,終於得見停下,長野上銀裝鋪陳,茫無邊際。


  我們一早便趕往萬琴都北疆必經的長道,長道往東有一排綿長十裏的樓宇,類似於驛站,專提供食物住宿。由於戰事吃緊,如今至少也要三個魔奴換取一夜,所以很多客棧都清冷無人,那些平民和一些不願意便宜客棧掌櫃的富貴人家都聚往了南麵山腳。


  秦域一個璣客在此有幾處房產,其中一家名為珠璣樓,我們趕到時已是正午,掌櫃和夥計們都早早的等在那,一旁還跪著許多不敢抬頭的魔奴。


  “幹嘛跪著呢。”師父進去時看到,道,“讓他們起來吧。”


  “還不快起來!”掌櫃忙叫道。


  “我可不想我徒兒輕易受人的拜。”師父嘀咕著,背手往前走去。


  木縈扶著我下馬車,聞言撇嘴,低低道:“這仙人還真是講究,見不得人好啊。”


  “別胡說。”我道。


  我懂師父的意思,受不起的拜不能受,否則會損運道。這些都是旁門左道的說法,師父以前其實並不在意的。


  上至二樓,我們被迎入一個別廳,大約知道這裏的食物不好吃,所準備的都是從凡界而來的糕點瓜果。


  師父歪靠入一方軟榻,從懷裏摸出本書翻著,我推開窗戶,寒風撲麵而來,可以看得很遠很遠。


  已經快二月了,這一個月裏我們一直沒有離開萬琴都。


  楊修夷主動關心起炎族的戰況,秦域的那些門客得知後近乎受寵若驚,這些日子以來每日都來找我們,楊修夷想要的信件資料全都一一送上。


  楊修夷變得越發忙碌,我也沒有閑下,查地圖,翻書籍,和他一起列了許多清單和圖紙。


  我嗜睡變得嚴重,有時午夜夢醒,楊修夷還伏在案前,怕中天露盞太亮會影響到我,他隻點著燭燈,暖靄燭火將他的高大身影映入屏風裏,是我心中最靜謐永恒的高山。


  “少夫人。”唐芊笑著喚道。


  我回過頭去,她笑眯眯的:“是在想少爺嗎?”


  “你怎麽笑得這麽賊。”我故作嗔怒。


  “少爺就在樓下和人講話嘛,少夫人要是想了,我這就去喊一聲。”


  “喊什麽喊,他自己不會上來啊。”師父叫道。


  “他有要事吧。”我道。


  天下又飄落雪花,我伸出手,指尖接住數片,揉搓成細水,很冷。


  待師公他們過來,怕是又大雪紛揚了,希望他們路上能順安一些。


  楊修夷上來時我已睡了,迷迷糊糊醒來,身子在他的懷裏,他倚著窗口看書,覺察到我的動靜,將我摟緊,笑著親了我一口。


  我微微起身扶住窗口,雪真的變大了,長道那邊依然人來人往。


  我說不出是什麽心緒,一麵很想見到師公,很想他,一麵又在害怕。


  天色漸漸黯下,我始終目不轉睛的望著那頭,楊修夷摟著我,不時往我嘴裏喂點瓜果。師父仍歪靠在那,動不動從書裏掀起眼皮瞅來,拿著陰陽怪氣的腔調哼了又哼。


  “主人主人,是不是他們!”呆毛不知何時過來的,忽的興奮指道。


  我循著它的所指往另一邊望去,風雪中一支長長的馬隊正從山腳平穀中拐來,兩個老頭騎著小毛驢走於最前,穿的不多,有說有笑,其中一個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竿,漫不經心的輕輕拍打著小毛驢的脖子。


  “是丘前老頭。”我回頭看向楊修夷,“他們來了!”


  楊修夷放下書卷,回眸望去,唇角勾起淡笑。


  我也發笑:“這小驢真可憐,還真被他們騎到了這。”


  “走吧。”楊修夷牽住我笑道。


  樓下大堂寬敞明亮,住客都被清走了,暗人依序守著,我們邁下樓梯時,風塵仆仆的楚欽正從門外入來,見到我們忙笑:“少爺,道人他們來了。”


  門外寒風呼號,雪花越來越大,我踮起腳尖,伸手將楊修夷的風帽戴上,指尖輕拂過他垂在胸前柔順光滑的青絲時停住,有些留戀的不願收回。


  他一笑:“怎麽了?”


  我抬頭看著他:“雪花落在上麵真好看。”


  他握住我的手:“都是你的。”


  “咳咳咳!”師父怒咳。


  我麵色微紅,楊修夷失笑,摟住我的腰:“騎馬去吧,我們再比比。”


  霜雪積得很厚,馬兒踩上去,趵趵沙響。


  說是比比,楊修夷又拉住了我,不舍我馬上馳騁時被迎麵寒風所吹,非要我慢悠悠的與他並肩而騎。


  丘前老頭遠遠揮著竹竿,叫道:“臭丫頭!”


  我揚聲笑道:“死老頭!”


  “哎呦真清脆!再叫喚幾聲!”他叫道。


  楊修夷笑出聲音。


  “叫他個頭!”我對楊修夷道。


  師公走在隊伍正中,見到我們後打馬而來,我和楊修夷亦加快速度迎去。


  近了後,楊修夷先喚道:“師父。”


  “師公。”


  “精氣神不錯。”師公衝楊修夷笑道,轉眸朝我望來,目露欣慰,“一別快近三月,如今九兒這氣色可好多了,小臉蛋紅潤紅潤的。”


  我咕噥:“我都多大了,還小臉蛋。”


  “哈哈哈!”眾人笑開,“就是就是,都嫁人了,不小了。”


  “和修夷成親都快半年了吧。”


  “其實也才二十來歲嘛,能大到哪去,我那兒子要是沒死,兒子的曾孫都比她大了吧。”


  我看向楊修夷,有些無奈,他淡笑,道:“諸位前輩趕路辛苦了,我們已備下酒菜專為大家接風洗塵,就在前邊。”


  “走吧走吧。”師公笑道,“不打趣丫頭了。”


  “就是,一個臭丫頭有什麽好打趣的,還不如喝酒呢。”閑雲老怪湊熱鬧的叫道。


  我拉扯馬韁去到楊修夷另一邊,懶得理他們了。


  珠璣樓廳堂燃著暖香,尊伯們的坐騎被牽往後堂,楊修夷將師公他們迎去二樓,我不想去,同師父一起留在樓下大堂,一起留下的還有丹華尊長和一直嚷著想喝酒的丘前老頭。


  師父同丹華尊長擺了道棋,我趴在旁邊,聽著清脆落子聲,又昏昏欲睡。


  就要入夢時,丘前老頭輕拍了下我的腦門:“去去去,仔細別流口水,真傷風雅。”


  “你管她睡覺幹什麽。”師父叫道,“喝你的酒去。”


  “你怎麽不上去啊?”丘前老頭問道。


  師父斜了他一眼:“他們討論出什麽我照做就成,上去聽著想睡覺。”


  “就是。”丹華尊長淡淡應了聲。


  丘前老頭押了口酒,癟吱著嘴巴朝我望來:“你呢丫頭,你怎麽不去?”


  我有些心煩,往漆了湖煙釉的崇木堂梯望去。


  上去這麽久了,楊修夷應該已經說出想和我一起走的事了吧,我不敢在場,到底兒女情長的男兒在很多人眼裏是帶著詬病的。


  手背一沉,被師父的大掌蓋住,我朝他看去,他淡淡道:“沒事,別多想。”


  暖意湧入喉間,我輕聲道:“師父。”


  他拍了拍我的手,道:“就算你怕他們說你紅顏禍水,你也得是個紅顏才行嘛,又潑又鬧,就是個山間裏的野丫頭。”


  “你!”


  他伸手去替丘前老頭的酒壺,我一把奪來:“不準喝!”


  他眉頭一皺:“喝個酒也管我!”


  我將酒壺遞給唐芊,她笑著接去,道:“少夫人這是為了仙人好嘛。”


  “你是楊家的,你別跟我說話。”師父怒道。


  唐芊嬌笑:“多少人聽到楊家二字就巴不得貼上來呢,仙人真是與眾不同。”


  “我豈會同流合汙?”


  “別理他。”我道。


  起身去往大門,風越來越大,我攏緊鬥篷,望著暮色下的無垠天地,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過頭去,玉弓在樓梯上停下,雙手握著劍,望著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心下一咯噔,雙眉輕合。


  她緩步走來,到我跟前後叫道:“小姐。”


  我抿著嘴巴,無端覺得害怕。


  她回頭看了正望著我們的師父他們一眼,輕聲對我道:“道人支持姑爺的決定,可是他不準姑爺帶著小姐一起。”


  “什麽意思。”我不安道。


  “道人說小姐身子越來越不好,不宜隨姑爺一起奔波,最好去找一個地方靜養。”她小心望著我的眼睛,“木臣一時嘴快,說月家先祖留下的那方嵯峨島是個寶地,現在道人……”


  我懂了,我回眸看向雪地,一行趕路的平民恰巧提著燈盞而過,趕往就在不遠處的南麵山腳。燭火幾乎被打滅,晃晃悠悠,在風雪裏微不足道。


  我輕聲道:“去叫這些人進來吧。”


  玉弓遲鈍了下:“嗯?”


  “前麵不好走了,讓夥計給他們燒些熱湯吧。”我道。


  樓上還在繼續,我們坐在樓下等他們開飯的光是茶水糕點便快要吃飽,看到我著實困乏的模樣,師父令我先回房。我倦得難受,但一想到此事若傳到師尊耳朵裏,怕是少不了一頓罰,於是強打著精神,可最後仍是睡著了。


  醒來已在房裏,很暗很暗,窗口有些薄光,一個高大背影立在那,背著光,風將他發梢輕輕揚起,似正呆呆的望著我的床榻。


  腦袋昏沉的難受,我輕動了下,叫道:“楊修夷。”


  他微抬起頭,當即走來,柔聲道:“餓了麽?”


  我坐起身子:“你怎麽不睡?”


  “剛和師父聊完。”


  “師公?”我皺眉,“他什麽時候來的?”


  他淡笑,揉了揉我的臉,沒有說話。


  我靠在他肩上,靜靜坐著,過去很久,我道:“想起來了,師公他們都來了。”


  “嗯。”


  “你吃飯了嗎?”我抬起頭。


  “用過了。”他將我的被子摁好,“你呢,現在餓不餓。”


  我搖頭,道:“我們整理的那些東西,給師公了嗎。”


  “嗯,師父誇你厲害。”他一笑。


  “我是厲害。”我道。


  “嗯。”他笑著在我額上吻了口。


  窗扇仍開著,能聽到外邊的風聲,但吹不到我這,屏風那被他設了一道透薄的晶陣,似流水一般。


  我閉上眼睛,心裏麵酸楚難受,但說不出任何話,伸手緊緊的抱住他。


  “初九。”他低低喚我。


  “嗯。”我應道。


  沉默良久,他道:“玉弓同你說了麽。”


  眼淚掉落了下來,我咬住唇瓣,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初九。”他又喚道,伸手捧起我的臉,觸到我的眼淚時微停,“我最怕你哭了。”


  “沒事。”我抬手擦掉,擠出一個笑,“沒關係,我去嵯峨島,師父的身子不好,我會拉著他一起去,有他在,我不會亂跑的。”


  他握緊我的手:“照顧好你自己。”


  “當然會了。”我又哭了出來,“你也是,別再同上次一樣了。”


  他把我拉入懷裏,認真的點了點頭:“絕對不會。”


  其實我多想讓他留下來,或陪他一起去,用我時日無多的餘生和他相伴廝守,我是真的不信還會有辦法能除掉我的濁氣的。


  可這樣確實也好,陪在我身邊,看著我一天天枯竭,於他會是種徹底的絕望。他這樣出去,就當是有一縷希望吧,在我生命的盡頭,我不願看到他因我而長時間的無望消極。


  而且,讓他心安於我,同時我也可以做能讓自己心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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