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好笑
他微微側首,有些不解。
我舔了下唇瓣,道:“也許,老天看你太可憐,因而垂憐你……你似乎就沒活過二十歲,也似乎……從未婚娶過。”
他一愣。
我抬頭看向那些人影,皆是年輕俊美的男子,從未有他老去的模樣,更未有一個姑娘。
我從他背上跳下,走到一邊鏡麵上伸手輕觸,猛的縮回來。
他忙道:“怎麽了?”
“沒事。”
我揉著指尖,竟是透骨的冰玉打造的。
頓了頓,我又抬起手,輕點在人影上,一圈漣漪從我的指尖暈開,如水光波紋般。
“挺好玩的。”我笑道。
笑到一半驀地愣住。
一對衣袍寬大的男女出現鏡中,長湖柳堤,樓閣亭台,碧雲遠山為景,怡然愜意,人間四月。
我震然睜著眼睛,話語噎於喉中。
“初九?”楊修夷喚道。
我說不出話,難以置信。
微風徐徐而來,清水泛開漣漪,他們牽手踱上石橋,一隻蝴蝶飛來停在女子發上,男子抬手拈住,輕輕放飛。
女子回過頭,兩人相視而笑,一對入畫璧人。
“初九。”楊修夷緩步走來。
男子俊美風雅,眉眼溫柔寧靜,輕輕撫著女子的長發。
是楊修夷的臉。
女子秀靨白璧無瑕,雙眸烏靈閃亮,如秋水盈轉,容顏裁花為顏,弄月似骨,傾城之色。
我轉眸望向另一壁長境,月夜梅林,女子揮著一根樹枝,在草叢裏挑著打著,尋著什麽。
男子提著竹籃跟在她身後,兩人不時拌嘴鬥氣。
“初九?”
楊修夷有些不安,探手握住我的胳膊。
我愣怔了下,恍惚反應過來,回首去摘他眸上手絹。
他濃眉輕擰,被白光微微灼眼。
我輕聲道:“你來認認,這姑娘,是誰。”
我想問是不是我,卻又不敢,她很眼熟,幾乎切膚之悉,可是我無法確認。
楊修夷比我還難以置信,雙眸凝在鏡上,眸色漸漸明亮,湧起許多狂喜。
“初九,是不是今後的我們?”他朝我望來。
“今後?”我喃喃道。
“你會褪走這一身的濁氣。”他修長的手指輕撫上鏡麵,喜道,“我就知道會的!”
我看向鏡中男女,鼻尖漸漸酸楚,既有歆羨向往,又有微甜期待。
“初九。”楊修夷回身牽我,開心道,“若我說我想帶你……”
這時鏡中畫麵大變,風起雲湧,安靜夜色漸次灰暗,男女消失不見。
我叫道:“琤琤你看!”
畫中出現兩個身材瘦小的男人,他們爬上數座入雲高山,撥開重重迷障後悄然尋到一座竹屋。
竹屋暗室中有一方寬闊玉台,他們小心翼翼的從上麵取下一方以白玉打造的長盒,麵色緊張卻驚喜。
我不解的看向楊修夷,他亦神色困惑。
這時畫麵又大變,無數尖銳嘶叫傳來,鏡中群山被烈火吞噬,直指九霄。
遙遠天際處,一個渺小身影在往上攀爬,我睜大眼眸,是一隻九頭蛇妖。
天地動蕩,蒼穹一片赤焰,滾滾雷火降下,恍如天劫。
越來越多的嘶鳴響起,淒厲絕望,憤怒不甘。
無數隻九頭蛇妖在畫中出現,驚恐的往上爬去,互相推攘,爭先恐後。
我皺眉道:“怎麽,怎麽會有聲音。”
這時我一頓,就要抬頭,身子卻驀然後傾,被楊修夷一步拉入他懷裏,同時他長臂一轉,蘊出長劍:“初九!”
“嗯!”
他單手揚後,我借力飛起,雙腿夾上他的腰,環住了他的脖子。
無數凶靈自四麵衝來,楊修夷反手托我,單手執劍,一步迎上,如利箭脫弦。
劍鋒帶起長嘯,一瞬裂開劍影,衝向四方。
我埋首於他發間,耳邊風聲勁烈,尖叫綿長。
他劍如龍吟,靈活敏捷,帶著我衝擊,閃避,後躍,淩空。
迎麵一隻巨大的蛇頭張開血口衝來,楊修夷一招獨踏長瀾,長劍脫手飛出,直刺而去。
蛇頭尖嘯,凶靈碎為粉末。
空中藍光急晃,數十柄劍影凝為一把。
我們在長廊盡頭落定,楊修夷陡然回身,“啪”的一聲橫握住緊隨而來的長劍,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略重,卻說不盡的灑然清逸。
空中鬼魅凶靈縈繞,楊修夷不再理會,收劍朝下一個界門走去。
我道:“剛才那一下真有氣勢,神采飛揚的。”
他麵上的冷峻神色瞬間褪去,含笑道:“我給你再來一次?”
“好啊。”
他斜我一眼:“你當我閑的,這些凶靈可不好對付。”
我笑出聲音,從他背上跳下,抬眸打量四周。
心漸漸平靜下來,我回頭道:“它們好像是衝我來的。”
我看向輪回之境:“真想知道我家和九頭蛇妖究竟有過什麽牽連。”
“未必是月家。”楊修夷道,“可能是你。”
“我?”
“最先與九頭蛇妖有牽扯的人是誰?”
“莊先生?”
“他一手毀了月家,卻獨獨要你。”
我輕皺眉。
其實不是要我,莊先生百般心機,要的是我的這縷孤靈。
可我怎敢和楊修夷說,我一點都不想被他知道。
“走吧。”他過來摟住我,“光憑臆測無用,此事真相隻能去莊砓那裏尋知了,先別多想。”
我點點頭:“嗯。”
這界層與方才的不同,兩旁古樸雕欄,紋洛未知,漸漸往前,是伸展出去的橋棧。
天地空曠暗沉,無光無風,獨這一條長橋,緘默立著,狹長黯然。
我小跑上前,扶住橋頭,橋下懸空萬丈,幽不見底,對麵更望不到邊。
“萬骨枯洞是師父他們取的,並不可怕。”楊修夷步伐不疾不徐,走來道,“萬骨枯洞是整座巫殿的中心,裏邊是墳塚和棺木。取這個名字是為了震懾住人,免去他們一探之心。”
“難道是要震懾那些尊伯們?”我問。
“人心難測。”他收回視線,“誰能知道他們中間還有多少像風華老道,行言子這類人?”
我抿唇,說不出是何等心情:“那個時候風華老道還是很疼我的,難道在那之前就有其他師伯……”
“師父活了五百多年,你覺得他什麽沒見過?”他笑著問我。
我輕歎了聲,點頭:“嗯。”
“會很晃,來。”他牽住我。
如此之長,且高不可測,搖搖晃晃已在預料。
想象我一個人行走在此,一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身邊有楊修夷便不覺得可怖。
長達數裏的橋棧,不知是如何做到懸於兩壁的,總之一路而來,我沒有一絲膽怯。
橋的盡頭是長長的石階,徒步而下後視野豁然開朗,是一座許多墓室組成的宮殿。這些墓室沒有墓門,裏邊滿是石棺,整齊陳列著,墓室中間是一盞盞玉碗所盛的長明。
墓道寬闊無比,沒有一丁古墓中該有的腐朽或塵埃黴味,更無戾氣煞氣,反倒覺得心中靜默,仿若月下行於曠野銀輝之間。
前邊有幾具棺木,被人從墓室中拖出,棺蓋大開,屍骨多數化為塵埃,隻餘衣裳和一塊寫著名字的玉牌。
我撿起玉牌,抹掉上麵的塵埃,看了一陣,道:“這個古字我不認識。”
楊修夷正抬眸望著四周,道:“初九,有沒有覺得這裏的墓室排列很眼熟?”
我未曾注意過,看向其他墓室:“眼熟?”
“是第一層頂上所繪的清酒陌上塵。”
我若有所思:“這麽說,這些不是殉葬的。”
他接過我的玉牌,濃眉微皺:“殉葬怎會有棺木和玉牌?”
我看向棺木裏的衣裳:“這也說得通,我還在奇怪,彭盼已經冥歸於塵了,那些祭祀之禮有什麽用,原來這巫殿不止是為了彭盼一人而設。可不是殉葬的話,這些會是什麽人呢?能葬在這樣墓殿裏的豈會是普通凡人。”
“這是‘戰將’二字。”楊修夷垂眸看著玉牌,淡淡說道。
我訝異:“是將士?”
“所穿不是盔甲,而是衣裳,葬墓之人應是不想他們來生再受殺戰之苦。”
我轉眸看向這些密密麻麻,有序陳列的墓室,愣愣道:“該不會是當年神魔大戰時的神兵吧?”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應了聲。
我回過頭,他仍端詳著那塊玉牌,眉眼凝重。
“楊修夷。”我叫他。
他抬眉看我一眼,將玉牌輕懶拋回了棺木裏,“咚”的一聲,很是清脆。
“你怎麽了。”我問道。
“有些煩悶。”他攏著眉上來牽我,“這幾****應沒怎麽睡好和吃飯吧,困不困?”
我搖搖頭,看向那口棺木:“我也有些沉悶,我想起逐鹿潭下麵那座仿造孤星長殿所建的墓殿了,那高台後邊的數萬屍骨,他們就是用來殉葬的。”
“走吧。”
我心中升起悲涼:“琤琤,會不會是那個陵墓主人沒有進過那座紫闕宮殿,隻是聽聞裏邊有這樣一個地方,所以就瞎學一通?”
他輕點頭:“可能。”
“可他的瞎學一通,卻至無數蒼生於不幸。”
什麽樣的世道,可以讓一個人輕易奪去千萬人的性命?
生於盛世平和的我根本無法想象。
“初九,其實一念成佛,很容易。”楊修夷忽的輕聲道。
我抬頭:“一念成佛?”
他靜望著遠處一具棺木,黑眸變得浮沉悠遠:“看觸動他的是什麽。”
“是什麽?”
他一笑,朝我望來:“極少有人能麵對無辜弱者慘遭淩辱而不憤慨,更勿論蒼生塗炭,生靈慘死。你先祖曾經是善是惡已無從考究,可他最後將化劫帶至凡界,這並非惡事。初九,你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麽?”
我認真道:“其實不論先祖做什麽,我都不覺得有我什麽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楊修夷忽的淡笑,微抬起頭看向前方,“對,是沒你什麽事,不論他是什麽樣的,你是你,我的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