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我收留你
月凝霜,燈花落,幾把青傘從轉角拐來,簷下細雨嗒嗒,一滴一滴,一暈一暈。
我微抬竹傘,看清傘下之人後雙眉舒展,總算來了,舉步迎上:“左顯。”
他穿著一襲藏藍色長袍,披著同色鬥篷,鬥篷外滾著雪色白絨,襯得他斯文優雅,溫潤如玉。
他抬起雙眸,清俊容顏微微含笑:“楊夫人。”
桃花眼走在他一旁,衝我比了一個搞定的手勢,咧唇一笑,白牙燦若皓雪,月下絕豔。
灑拓酒莊位於盛都郊外,平野漠漠,整座莊園築於一片碧湖上,遊廊闌幹交錯,水光瀲灩,平日來往皆是顯貴。
沈雲蓁進不了左府,而左顯經葬禮一事後,便又同我在他夢裏所見的那樣,遭了他父親和大哥的禁足,所以這趟把他從左府偷出來,著實費了好大的勁。
我看向桃花眼:“莊主那邊酒宴正酣,你要不要……”
話未說完被他嬉笑著打斷,他雙手抱拳:“本公子同乃禁足之人,眼下得快些跑路了,這頭倔驢我就托付給楊夫人啦。”
我隻得同他道別,言謝時他說不必,這是他為兄弟做的,又不是外人。
一襲清瘦錦衫執傘離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極難將他同當初那個到處拋飛吻,風.流浪.蕩的公子哥想到一起。
左顯淡笑:“讓楊夫人見笑了。”
“我不喜歡拘禮,”我笑道,“你現在對我客套客套就罷了,等下可不要客套。”
他點頭:“嗯。”
我引著他朝湖岸下的畫舫走去,船夫擺渡去往秋水苑,竹篙撥開水麵,一盞茶後上了岸。
青石板路的盡頭是個寬敞雅苑,植滿葡萄藤架,紫豔芬芳。沈雲蓁立在一座六角石亭裏,出神的望著一棵梅樹。
左顯漸漸停下腳步,眸光凝在了她的身上。
我出聲道:“雲蓁。”
她一頓,轉眸看來,對上左顯的視線,雙眉輕蹙,緩步走了過來。
粉雕玉琢的精致臉龐在月色下,似滄海雲雨裏的深遠楚山,朦朧不真切。
左顯癡癡望著她,清秀微斜的眼眸漸漸濕潤。
我輕咳了聲:“你們,我先走了,沒人會來打擾你們,他們那邊,我……”
我懊惱,明明該不自在的是他們兩個,我跟著不自在個什麽勁啊。
我頭疼的擺擺手:“反正就這樣吧,我走了。”
沈雲蓁對我一笑:“嗯。”
回到綠湘閣,燈花如耀,歌舞笙簫,遠遠就聽到師父吹牛的聲音還有莊主和他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以及侄子侄女們的附和笑聲。
風吹來如水森涼,我回頭看向遠處的湖麵。
垂在耳旁的兩綹長發被風吹起,我雙眸微眯,想了想,對唐芊道:“你去和楊修夷說一聲,我還有事,讓他看著我師父點,別讓那老頭喝多了。”
“嗯。”
我走回水岸,對船夫道:“回秋水苑吧。”
玉弓老老實實守在岸邊,俏臉寒霜,一副人來我斬,佛來我誅的守門神模樣,一見到我卻立馬變臉,賊賊道:“小姐,你要去偷聽?”
“什麽偷聽,”我嘀咕,“我這叫把關。”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將竹傘收好給她,讓她留在原地,然後我朝小路,繞濕滑花徑貓了過去。
氣氛很安靜,他們促膝坐在石亭裏,中間置一棋盤,茶香嫋嫋,他們靜默無言,唯雨水淅瀝,珠璣落子。
我在柵欄外蹲下,耐心等著他們打破寂靜。
安靜良久,沈雲蓁低語道:“我輸了。”
左顯望著棋局,語聲低啞道:“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沈雲蓁莞爾淺笑,略有些苦,杏眸平靜的朝他看去:“左顯,你究竟喜歡我什麽呢?”
左顯緩緩抬起眼睛,對上她的視線。
“我驕縱,任性,脾氣不好,得理不饒人,貪慕虛榮,愛逞凶鬥狠。論才學,皮相,盛都勝我的姑娘大有人在,論家世,背景,左府強於沈家豈止百倍,論性情,我……”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裏麽?”左顯出聲打斷她。
沈雲蓁搖頭:“不知道。”
“留硯花會,你可有印象?”
沈雲蓁想了想,仍是搖頭。
左顯淡淡一笑:“那你也定不記得花會前那個乞丐了。”
我一下子嘴巴半張,頓時想起了說書先生說過的一個故事。
說是郴州有位有錢人家的公子,為了找一個不嫌貧愛富,品行端良的好姑娘,他專門扮作乞丐,走夫,小攤販子蹲在路邊,把一張好看的臉塗成了煎餅麻子,最後終於覓得良人,花好月圓。
這樣的故事其實隻能當一個故事來看,偏巧好多腦子有問題的公子哥還真去效仿,結果呢,除了造成因搶地盤而激發的流血事件,還能得到什麽。
這就是典型的吃飽了撐的,這左顯……
沈雲蓁顯然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瞠目望著左顯:“你該不會就是那個乞丐吧?”
左顯一頓,而後笑著搖頭:“你果然不記得了,那個乞丐,是個女人啊。”
“女人?”
“嗯,還是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左顯看著她,認真道,“我極少去花會,那次是被六弟拉去的,去的時候很晚,便見同樣晚到的你正在訓斥轎夫,罵得話有些難聽,我不由多瞧了你幾眼。”
沈雲蓁麵色有些尷尬,垂下眼眸靜靜撿著棋子:“對,我脾氣不好,我待人,是挺不客氣的……”
“訓到一半時,你便看到了那個女乞丐。”左顯淡笑,“她正抱著一個小孩跪在路旁,你瞧見後拋下轎夫就朝她走了過去。當時許多富家小姐路過都會打點銀子,我以為你也是,卻見你足尖輕勾,漫不經心的模樣,把人家討生計的碗給踢到了一旁。”
沈雲蓁緩緩皺眉,似陷入了回憶。
“當時六弟和五弟看不過去了,想上去找你晦氣,結果你開始一本正經的訓誡起她了。”左顯雙眸變得悠遠,不知落在了何處,“你說她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十指纖長靈活,去找個布坊墨坊或客棧裏洗碗都好過在這兒乞討。就算好吃懶做,看不上那些作坊裏的工錢,也不該帶著孩子一起來討。小孩自小這樣跪於人前,長大了還如何立於人世,如何抬得起頭。”
“你說了很多,甚至還給那姑娘算起了賬,幫她分析是討飯賺得多,還是去包吃包住的胭脂鋪賣胭脂來得錢多和輕鬆。臨走前,你買了碗湯麵給那小孩,要人盯著他吃光,不準那女人碰上一口。”
沈雲蓁忽的一笑:“對,我還叫老板加了許多紅燒肉,存心氣她。”
左顯點頭,語帶輕笑:“那番折騰,你去花會遲了,可你一進去便有好多姑娘圍上來拉攏你,我才知道你是沈家的嫡長女。你不知道,我們一直在那邊看著你。”
沈雲蓁笑容微斂,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左顯續道:“花會有很多好玩的遊戲,可能因為去遲了,你沒什麽興致,但你隨手玩的那幾個,我看得出你很厲害。那個投花簽還記得麽?”
沈雲蓁點頭:“嗯,我去的晚,不過當時和一個姑娘起了爭執,我就在那邊耗上了。”
左顯笑起來:“最後還是你贏了,你領先了她十六個,一點都不留情,把她氣得甩了紙筆。”
湖風清幽吹來,雨聲漸歇,幾粒雨點打到棋盤上,一顆從沈雲蓁纖長的指尖滑下。
她輕聲道:“你記得那麽清楚。”
“我都記得,你在西坊初靜齋裏看中的那方墨硯在第幾櫃第幾排,你在天若茶坊最常坐的那幾個位置,你為了給友人選生辰禮物跑了多少條街……你的一顰一笑,氣惱或歡欣,我都記得清楚。”
“淩孚……”
左顯抿唇看向棋盤,氣氛重又沉默,半響,他抬起眸子看著沈雲蓁,落寞道:“蓁兒,今日,是來同我道別的,是麽?”
沈雲蓁雙眸悲慟,沒有說話,微微點頭。
我的眼眶一酸,轉頭看向身後湖水。
盡頭是開闔的山巒,兩岸青山高聳,遮掩了半輪月色,有隻大鳥振翅盤旋,隻影不知向何去。
說是道別,亦可以說是來將他們的過去徹底揮斷,這是,是個生離死別吧。
我的心裏說不出的難過,雖然沈雲蓁不食人心,可她畢竟是隻鬼魄,她若要和左顯廝守,那麽左顯的人氣精元必將為她所累……而且,她早早便想離開了,聞得到酒肉米香,看得到錦衣華服,卻碰不了,觸不動,連陽光都不能曬,這種滋味,一定比夢魘還要折磨人。
可是我沒有辦法可以幫助他們,沈雲蓁沒有卿蘿那樣精純的魂魄,世上也沒有那麽多個吳挽挽。
眼淚跌了下來,我抬手擦掉,左顯也哭了,晶瑩的水珠子從他光潔的下巴淌落,他忙轉頭看石階下的雨地。
“淩孚……”
“虧我還是你的丈夫。”左顯語帶哭顫,“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你被人利用,被人毒害,死後兩年我才得知實情……我,我是個沒用的男人。”
“這不怪你!防不住的,我命局如此!”
左顯垂下頭,雙肩顫的愈發強烈,漸次哭出了聲音。
沈雲蓁悲痛的望著他:“淩孚,虧欠最多的人……是我。”
她從一旁錦盒裏拿出兩枚纏著浸過月蘿湘露銅錢的紅繩:“這是我讓初九為我特製的紅線,淩孚,此生我們無緣,可,可你信來生麽?”
左顯泣不成聲,從她手中接過紅線,手指劇烈發顫。
“淩孚,來生,我們結發同床,相守一生。”
左顯抽噎著:“相守,一生……”
細細雨水打的湖光灩灩,水上泛起縹緲煙波,煙上又籠著清白月色,美如夢境。
沈雲蓁將紅線纏上了左顯的手腕,她將手伸過去:“替我戴上。”
大掌握著她纖弱的手腕,將大袖輕輕推上,露出一截皓白霜雪。左顯將紅繩纏上,一圈一圈,認真虔誠。
沈雲蓁舉起手,晃了兩下,笑靨如花:“淩孚,莫哭了,為我畫幅畫吧。”
左顯咽淚:“好。”
沈雲蓁走下石階,回頭看向他:“我舞藝不佳,從未同人跳過,你可別笑我。”
“不會。”
她在梅樹前站定,曼若身段微微側傾,纖長的手臂平抬向左側,斜眸凝望左顯,嫣然一笑,極盡柔媚。
黃白束腰長衣,衣上有淺色鳶尾,這是我特意為她換上的。
她開始輕舞,青絲纏腰,裙袂翻飛,舞步輕盈點在雨地裏,搖曳了滿地月色,似踏碎一場紅塵紫陌,將黃泉碧落一起纏入了舞姿。
我擦掉眼淚,轉身離開。